雨停了。
清晨的城中村飘着炊烟和潮湿的霉味。刘志涛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晾衣绳上滴水的衣服。背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药效让疼痛变得钝重。
门被敲响,三下。
他起身开门。外面站着个穿唐装的老头,头发花白梳得整齐,手里转着两个核桃。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面无表情,眼神像刀子。
“刘先生,”老头开口,声音沙哑,“龙叔有请。”
龙叔。潮州帮真正的老大,林广龙。在江湖传说里,这个名字代表着一个时代——二十年前,城东码头还是走私天堂时,林广龙是那里说一不二的王。后来洗白做物流,但影响力仍在。
刘志涛点头,没多问,跟着他们走出巷子。
一辆黑色的老款皇冠停在路边。他上车,老头坐副驾,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夹着他。车子发动,驶出城中村。
“龙叔要见我,”刘志涛开口,“不只是因为昨晚的事吧?”
老头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龙叔的心思,我们做小的不敢猜。但你记住一点:他问什么,答什么。别说谎。”
车子穿过半个城市,最后停在城东码头最深处。这里已经废弃多年,锈蚀的起重机像巨兽的骨架立在晨雾里。远处,一艘报废的货轮搁浅在滩涂上,船身爬满藤壶。
他们下车,走向货轮。
舷梯吱呀作响。登上甲板,海风带着咸腥扑面而来。甲板中央摆着一张藤椅,一个老人坐在那里,背对着他们,看着海。
林广龙。
他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头发全白,身形消瘦,但坐得笔直。手里握着一根鱼竿,线垂进浑浊的海水里。
“龙叔,人带来了。”老头恭敬地说。
林广龙没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老头和两个年轻人退下,消失在船舱里。
甲板上只剩两人。
海鸥在远处鸣叫。
“会钓鱼吗?”林广龙忽然开口。
刘志涛愣了一下:“不会。”
“我教你。”林广龙说,“钓鱼,最重要的是耐心。你要等,等鱼咬钩,等它挣扎,等它累了,再收线。急了,线会断。”
他慢慢收线,鱼钩上空空如也。
“老鬼教过你什么?”林广龙又问。
刘志涛沉默。
“说。”
“他教我,”刘志涛开口,“江湖是张网。要么被网住,要么撕破网。”
“还有呢?”
“最聪明的人,会把自己变成蜘蛛。”
林广龙笑了,笑声低哑:“这个老鬼,还是这么喜欢打比方。”他终于转过身。
刘志涛看清他的脸。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风浪刻满沟壑的脸。左眼眼角有道疤,一直延伸到鬓角。眼睛很亮,像年轻人,但眼神深处是沉淀了几十年的东西——见过血,见过背叛,见过生死。
“坐。”林广龙指了指旁边的木箱。
刘志涛坐下。
“老鬼是我兄弟。”林广龙点起一支烟,没让,“三十年前,我们一起在码头扛包。后来我混出来了,他进去了。贪污,替人顶罪。跟你一样。”
烟雾在海风里散开。
“他在监狱里,我打点关系,让他过得舒服点。但他从不求我。直到三年前,他托人带话,说有个小子不错,让我照顾。”林广龙看着刘志涛,“就是你。”
刘志涛心脏一跳。
“为什么?”
“他说,你像他年轻的时候。”林广龙弹了弹烟灰,“太讲义气,所以容易被人卖。但骨子里有股劲,打不死的劲。”
海风大了,吹动两人的衣角。
“昨晚的事,做得不错。”林广龙说,“但不够。陈天豪这种货色,光砸场子没用。他背后有人,有钱,有退路。你要弄死他,得斩草除根。”
“怎么斩?”
“找到他的命门。”林广龙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扔过来,“老鬼留给你的。”
刘志涛接过,拆开。
里面不是信,而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个地址。
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抱着个婴儿,站在老式居民楼前。女人笑得很温柔,婴儿的脸被挡住了。
翻到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陈雪,女,32岁。住址:滨海市松江区明月花园7栋302室。孩子今年五岁,叫陈小豪。
刘志涛猛地抬头。
“这是……”
“陈天豪的女儿和外孙。”林广龙平静地说,“他在老家结过婚,后来出来混,把老婆孩子送走了,几乎没人知道。老鬼花了十年,才查到。”
刘志涛看着照片上的女人和孩子,手指收紧。
“老鬼说,如果你要用这张牌,得想清楚。”林广龙看着他,“江湖恩怨,祸不及妻儿。这是规矩。但陈天豪对你,没守这规矩。”
“他动了我的人。”
“所以,”林广龙说,“选择在你。用,还是不用。”
刘志涛盯着照片。
女人笑得那么干净。孩子的手胖乎乎的。
他把照片放回信封,塞进口袋。
“我不用。”
林广龙挑眉:“为什么?”
“因为用了,”刘志涛说,“我就跟他一样了。”
林广龙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大笑。笑得咳嗽,笑得拍腿。
“好!好!”他抹了抹眼角,“老鬼没看错人。”
笑声停下,他正色道:“但你得知道,你不用,陈天豪会用。他已经找了老K。”
老K。
这个名字像冰块滑进胃里。
“你认识?”
“认识。”林广龙眼神冷下来,“十年前,我有个侄子,就是死在他手里。一枪,眉心。干净利落,连尸体都没找到。”
他站起身,走到船舷边,看着海。
“老K不是本地人,没人知道他真名,没人见过他真脸。他接单有三个规矩:第一,只杀该杀之人——虽然什么算该杀,他说了算。第二,不留活口。第三,价格百万起。”
“陈天豪请得起?”
“他现在狗急跳墙,多少钱都舍得。”林广龙转身,“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离开这座城市,去滨海,我安排人保护你。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第二呢?”
“第二,”林广龙盯着他,“在我这儿待着。码头这片,老K进不来。但你不能永远躲着。”
刘志涛也站起来。
“我选第三。”
“没有第三。”
“有。”刘志涛说,“在老K找到我之前,我先找到陈天豪。”
林广龙眼神闪烁:“你想反杀?”
“他必须死。”刘志涛一字一句,“但我要他死得明明白白。死在法庭上,死在牢里,或者死在我手里——但不能死在什么职业杀手手上。那样太便宜他了。”
海风呼啸。
两人对峙。
良久,林广龙叹了口气:“老鬼说得对,你真是头倔驴。”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东西,扔过来。
是个U盘,黑色,没牌子。
“这是老鬼留给你的第二样东西。”他说,“里面是他这些年收集的,关于陈天豪所有黑料的证据。包括三年前那桩命案的真相,地皮黑幕的完整链条,还有他贿赂官员的录音。”
刘志涛握紧U盘。
“但这些东西,现在送出去也没用。”林广龙说,“陈天豪上面的人会压下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上面的人,自身难保。”林广龙笑了,“最近市里在扫黑,力度很大。你那个警察朋友王厉,就是专案组的副组长。”
刘志涛瞳孔一缩。
“你以为他是偶然找上你的?”林广龙摇头,“他从三年前就开始盯陈天豪,但一直被上面压着。现在风向变了,他需要突破口。而你,就是那个口子。”
“所以他在利用我。”
“互相利用。”林广龙拍拍他的肩膀,“江湖就是这样。你能被人利用,说明你还有价值。怕的是没人利用你,那你就离死不远了。”
船舱里传来脚步声。
那个唐装老头走出来,神色凝重,在林广龙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林广龙脸色微变。
“知道了。”他挥手让老头退下,看向刘志涛,“老K已经到了。”
刘志涛肌肉绷紧。
“昨晚你去的那个城中村,今天早上发现一具尸体。”林广龙说,“给你治伤的医生,死了。一刀割喉,现场干净,没留痕迹。是老K的风格。”
“他在警告我。”
“不,”林广龙摇头,“他在告诉你,他找到你了。杀医生,是因为医生帮了你。下一个,就是你身边更亲近的人。”
阿强。
虹姐。
刘志涛转身就要走。
“站住!”林广龙喝道,“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
“我兄弟不能有事!”
“你以为老K会在那儿等你?”林广龙冷笑,“他早走了。杀人,离开,不留痕迹。这是他的规矩。你现在去,除了给警察添麻烦,什么也做不了。”
刘志涛僵在原地。
指甲陷进掌心,渗出血。
“听着,”林广龙走近,声音压低,“我给你二十四小时。用老鬼给你的东西,和王厉合作,把陈天豪往死里逼。逼到他上面的人不敢保他,逼到他自己露出破绽。二十四小时后,如果你还没做到——”
他顿了顿。
“我就送你离开。永远别再回来。”
刘志涛看着他:“为什么帮我?”
“因为老鬼是我兄弟。”林广龙说,“也因为,我看陈天豪不顺眼很久了。这个江湖,需要规矩。而陈天豪,坏了规矩。”
他转身,走向船舱。
“船下有辆车,钥匙在车上。二十四小时,从现在开始计时。”
舱门关上。
甲板上只剩刘志涛一人。
海风吹来,带着远处的汽笛声。
他摸出口袋里的信封和U盘,握紧。
然后转身,走下舷梯。
船下果然停着辆旧轿车。他上车,发动,驶离码头。
后视镜里,那艘报废的货轮越来越远,像座坟墓。
他拿起手机,开机。
几十条未读信息。阿强的,虹姐的,还有丧狗的。
他先拨给阿强。
“涛哥!”阿强声音慌乱,“你没事吧?我听说医生……”
“我知道。”刘志涛打断他,“你现在在哪儿?”
“悦来旅馆,虹姐安排的。很安全。”
“待着别动,锁好门,谁敲都别开。等我联系。”
挂断,他又打给王厉。
响了五声,接通。
“刘志涛。”王厉声音平静,“我正要找你。医生死了,你知道吧?”
“知道。”
“法医鉴定,专业杀手干的。你有什么线索?”
刘志涛沉默两秒:“老K。陈天豪请的。”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
“果然。”王厉说,“我查了陈天豪最近的资金流向,有一笔五百万的境外转账,收款方是个空壳公司,追踪不到。”
“你能抓他吗?”
“证据不足。”王厉说,“但如果你肯合作,把老鬼给你的东西交给我,我可以申请对陈天豪全面监控,甚至限制出境。”
刘志涛看着手里的U盘。
“见面谈。”
“时间,地点。”
“一小时后,老地方茶馆。”刘志涛说,“这次,别带人。”
“好。”
电话挂断。
刘志涛踩下油门,车子加速。
窗外的城市向后飞驰。
他看了一眼时间。
上午九点十七分。
二十四小时倒计时,已经开始。
而老K,就藏在城市的某个阴影里。
像一条毒蛇。
等待着,一击必杀。
下一章预告:第九章《重返》—— 刘志涛重回监狱,寻找老鬼留下的最终线索。而老K的猎杀,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