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间的跋涉，对于体力尚未恢复的谢执而言，无疑是艰难的。许今朝几乎承担了他大半的重量，两人走走停停，速度极慢。谢执始终沉默，只在喘息实在无法抑制时，才发出几声压抑的轻咳，每一次都让许今朝的心揪紧。
“要不要休息一下？”许今朝看着谢执苍白得几乎透明的侧脸，再次提议。他们已经看到了山下的公路，只要到了那里，总能有办法。
谢执摇了摇头，冰蓝色的眼眸望向公路的方向，里面没有丝毫退缩：“继续。此地仍不安全。”
他所谓的“不安全”，并非指追兵。许今朝知道，他指的是他们自身状态太差，任何一个意外都可能无法应对。
终于，他们踉跄着走到了公路边。这是一条偏僻的县级公路，车辆稀少。许今朝扶着谢执坐在路边的石墩上，自己则站在路边，试图拦车。
幸运的是，没过多久，一辆略显破旧的面包车开了过来。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看到路边两个形容狼狈、一个还穿着古式玄衣的男人，明显有些迟疑。
许今朝连忙上前，努力挤出最温和无害的表情：“师傅，麻烦您，我朋友生病了，我们要回市里，能捎我们一段吗？我们可以付车费。”
或许是许今朝看起来斯文清俊，语气恳切，而谢执虽然脸色难看，但那份生人勿近的冷冽气质也并非歹徒所有，司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
车里的气味并不好闻，混合着烟味和某种货物残留的气息。谢执一上车就闭目靠在椅背上，眉头微蹙，显然不适应。许今朝紧挨着他坐下，保持着警惕，同时不断观察他的状态。
司机话不多，简单问了下目的地，便专心开车。许今朝说了离丁家老宅最近的一个市区地名。他需要先回那里。丁家虽然也遭遇了袭击，但那是梦境诅咒，与姜家直接遭受的物理入侵不同。按照他和谢执的分析，织梦人（很可能与归墟有关）的目标是“梦蛊”或姜家传承，对丁家下咒更多是牵制和警告。丁家根基尚在，齐家及时救援，理应已度过危机。那里是当下最可能获得援助和信息的地方。
车子在公路上颠簸前行。谢执一直闭着眼，呼吸清浅。许今朝看着他，掌心微微出汗，生怕他有什么不适。
不知过了多久，谢执忽然低声开口，眼睛依旧闭着：“无妨。只是……许久未乘此物。”
许今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汽车。五百年的跨越，不仅仅是生死，还有时代的巨变。他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低声道：“忍一忍，很快就到。”
谢执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车子将他们放在市区边缘。许今朝用身上仅存的零钱（幸好现代衣物口袋里还有之前剩的）付了车费，又换乘了出租车，报上了丁家老宅的具体地址。
越是靠近丁家，许今朝的心越是悬着。他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怎样的景象。丁屿禾、丁静芸她们醒了吗？齐家的人还在吗？五脉的其他人呢？
当出租车最终停在那座熟悉的、古朴而威严的老宅门前时，许今朝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大门紧闭，门前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战斗的痕迹，也没有萧条破败之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平静，甚至过于平静的气息。
许今朝搀扶着谢执下车。谢执站定，抬头望向宅院上方的天空和隐隐透出的气机，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评估，随即低声道：“无邪祟残留，人气虽弱，但……有生机。”
这句话让许今朝稍感安心。他上前，叩响了门环。
叩门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一张带着警惕和憔悴，却又在看清门外人时瞬间爆发出巨大惊喜的脸露了出来——是丁屿禾！
“今朝？！谢……谢师祖？！”丁屿禾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她猛地拉开门，目光急切地在两人身上扫过，看到许今朝虽然脸色不好但还算完好，而谢执……竟然活生生地站在那里时，她的眼睛瞪得溜圆，随即迅速漫上一层水汽。
“你们……你们真的回来了！太好了！”她激动得语无伦次，连忙侧身，“快进来！快！”
许今朝搀着谢执跨过门槛。宅院内，景象与他离开时大有不同。少了往日的热闹与繁忙，显得有些空荡，但各处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花草也修剪过，空气中还飘散着淡淡的、安神的草药香气。
“丁阿姨他们……”许今朝急切地问。
“醒了！都醒了！”丁屿禾用力点头，一边引着他们往里走，一边快速说道，“你们离开后不久，姜家的人就到了！是姜月姐姐带人来的，他们带来了‘梦蛊’传承的秘法和解药，配合齐家伯伯他们的固魂之术，把大家都唤醒了！只是魂魄受了些损伤，需要静养，所以我妈和几位长老都在后院静养，家里其他能动的旁系和弟子，一部分协助齐伯伯他们追查归墟和织梦人的线索去了，一部分……按照姜爷爷和五脉紧急商议的结果，暂时分散隐匿了。”
她语速很快，但信息量巨大。许今朝听得心潮起伏。姜月带人及时赶到，解了丁家之危，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但五脉被迫再次分散隐匿，也说明了形势的严峻。
“那林序和辜瑜呢？他们没事吧？”许今朝更关心这两个生死与共的朋友。
丁屿禾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她看了许今朝一眼，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沉默跟在旁边的谢执，轻声道：“他们没事。林序和辜榆受了些轻伤，但都没大碍。他们……本来想等你们，但姜月姐姐带来姜爷爷的紧急命令，要求所有知晓核心秘密的非五脉成员也必须立刻转移，切断明面联系。他们拗不过，又联系不上你们，只好先离开了。”
许今朝心中一紧：“他们去了哪里？”
“林序回了林家后，我便不知具体情况了，他只说要继续追查归墟的渗透情况。”丁屿禾答道，“至于辜榆……”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担忧和无奈的浅笑：“他说，你们一定会回来，最可能回来的地方就是丁家或者……他那里。他等不及，又怕待在这里目标太大连累丁家，就自己先回‘今朝设计室’了。他说，那是你们的‘家’，他要在家里等着。”
家。
这个字眼让许今朝喉头一哽。是啊，那个由他和辜榆一手创立、充满现代气息却承载着他们太多回忆的工作室，某种意义上，确实是他们在这个时代的“家”。辜榆那个看似跳脱的家伙，在这种时候，却固执地选择了最温暖也最危险的方式——回家等待。
谢执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冰蓝色的眼眸微微转动，看了许今朝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许今朝却莫名觉得，他听懂了“家”的含义。
“姜月他们现在在哪里？”许今朝又问。
丁屿禾摇头：“姜月姐姐带人救了丁家之后，只停留了很短时间，传达了姜爷爷的指令，留下了一些联络的暗线和应急物资，就带着姜家的人紧急撤离了。具体去向，连我也不知道。现在五脉之间的联系，都转入了更深层、更隐秘的渠道，非核心长老，无法知晓全部。”
一切都变了。熟悉的盟友被迫转入地下，朋友离散，只剩下他和刚刚苏醒、虚弱无比的谢执，以及眼前这个刚刚经历家族劫难、独自支撑着丁家残局的少女。
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再次袭来，但看着身边谢执挺直的脊背，许今朝又强迫自己振作。
“丁小鱼，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许今朝看着丁屿禾明显瘦了一圈的脸庞和眼底的疲惫，由衷说道。
丁屿禾眼圈又红了，却努力笑了笑：“没事，只要你们平安回来就好。我马上安排房间和医生！”
谢执这时才淡淡开口：“不必医生。静室即可。”
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丁屿禾看向许今朝，许今朝对她点点头：“先按他说的做。准备一间安静、安全的房间，再准备些清淡的食物和水。”
丁屿禾会意，不再多问，立刻亲自去安排。
很快，他们被引到宅院深处一间最为僻静、之前用来存放古籍的厢房。房间已经迅速收拾出来，干净整洁，燃着宁神的熏香。
许今朝扶着谢执在榻上坐下。谢执几乎一沾到榻边，一直强撑着的身体就微微一松，显露出更深重的疲惫。但他依旧坐得笔直，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许今朝脸上。
“此地尚可。”他言简意赅地评价，随即道，“你也需调息。”
许今朝确实也到了极限，从穿越时空到激战，再到一路奔波，他的精神和体力也早已透支。他点点头，在谢执对面的蒲团上盘膝坐下。
丁屿禾很快送来了温水和清粥小菜，轻手轻脚放下，又担忧地看了两人一眼，才悄声退出去，关好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许今朝先喝了点水，感觉干渴的喉咙舒服了些，然后看向谢执。谢执正闭目调息，苍白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冷冽与坚韧，却丝毫未减。
“谢执，”许今朝轻声唤他，“先把粥喝了吧，你需要补充体力。”
谢执睁开眼，看了那碗清粥一眼，没说什么，伸手端了起来。他的动作依旧缓慢，拿着瓷勺的手指甚至有些不稳，但他还是一勺一勺，沉默而坚持地将一碗粥吃完。
看着他吃完，许今朝才稍微放心，自己也简单用了些食物。
饭后，两人各自调息。许今朝能感觉到，谢执的呼吸渐渐悠长平稳，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濒临破碎的虚浮感减弱了不少。他自身的共情力也在缓慢恢复，与谢执之间血契的联系，在双方都安定下来后，变得异常清晰而温暖，如同一道无声的桥梁，沟通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