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重的呻吟声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沈昭昭的耳膜。
几乎是同一瞬间,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划破雨夜,主宅监控室的红色警示灯疯狂闪烁,冰冷的电子音在对讲机里炸开:“一级警报!主祠东北角屋顶瓦片脱落,发生严重漏水!三号彩绘梁柱已受潮,有开裂风险!”
沈昭昭心中一沉,抓起手边的雨衣就冲了出去。
瓢泼大雨如天河倒泄,巨大的闪电将庭院照得惨白,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主祠门外,却见林老太太已经站在那里,身形瘦削,却如一尊磐石般立于廊下,任凭狂风将她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从屋檐雕花上断了线般滴落的雨水,那雨水混着瓦缝里渗出的泥灰,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浑浊。
维修队的负责人正焦急地比划着:“老太太,这雨势太大了,临时加盖防雨布根本撑不住!必须立刻将神主牌转移到偏殿暂存,不然梁柱一旦变形,后果不堪设想!”
老太太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金石般的冷硬:“林家祖训,主祠牌位,不得夜离正位。”
“可是……”
“没有可是。”她缓缓闭上眼,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宁可塌,也不能破了规矩。”
雨声如鼓,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沈昭昭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了老人那只紧紧攥着拐杖的手上。
那手背青筋暴起,正在以一种极细微的频率颤抖着。
那一刻,沈昭昭看懂了,在那坚不可摧的规矩之下,埋藏着的是比百年梁木更沉重的恐惧。
她的心念急转,没有上前争辩,而是转身冲回了值班室,在电脑上迅速调出了整个林家纪念馆的建筑总图。
冰冷的数据和线条在她眼前飞速掠过,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猛地跳了出来——主祠的地基,比纪念馆另一侧的“静念区”足足高出了一点八米!
不仅如此,主祠拥有独立的、百年前就设计好的排水系统,理论上,这点雨水根本不足以造成内涝。
真正危险的,是那个地势低洼的“静念区”!
那里安放着三十八位林家无名姑婆的石碑,一旦积水无法排出,那些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女人,将再次被冰冷的泥水淹没。
沈昭昭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几天前,林老太太赤脚踩在静念区泥地里的背影,和那句意有所指的话:“有些路,走过了,才知深浅。”
她瞬间明白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台风雨,根本不是一场天灾,而是林老太太出给她的一道考题!
考的是她能不能在规矩的缝隙里,看见那些被遗忘的人。
“召集所有负责人,五分钟后,线上紧急会议!”沈昭昭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遍了整个纪念馆,冷静而果断。
会议界面上,一张张焦急的脸庞亮起。
沈昭昭没有废话,直奔主题:“我提议,启动‘双线抢险’方案。第一,主祠不动牌位,工程队立刻在主梁下方搭建临时承重结构,并在屋顶破损处覆盖最新型的防水聚合材料,确保万无一失。第二,所有人手立刻向静念区集结,连夜构筑沙袋防洪堤,务必保证水位不再上涨!”
她目光一转,精准地落在两个人身上:“周曼如,所有沙袋、防水材料和后勤物资由你全权调度,十分钟内必须到位!林修远,你负责协调工程队,主祠和静念区两边同时开工,我要你的人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
分派完任务,她没有停歇,转身抱来了前几日女儿念云在陶艺课上捏的三十八朵小小的泥土花。
她取来一卷红绸,剪成段,迎着风雨,将那些朴拙的泥花一一系上防水的红绸。
“把这些,每座碑前放一...朵。”她将泥花递给身边的工作人员,声音不大,却透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告诉那些姑婆们,今晚,有人陪她们一起守夜。”
她不说“抢救”,只说“守夜”。
她甚至亲自将所有人的对讲机公共频道,重新命名为——“林家女儿防线”。
凌晨三点,风雨最烈。
值班室的门被猛地撞开,周曼如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淌,嘴唇冻得发紫:“昭昭姐!知微……我女儿她发高烧了!可是我不能走,静念区东侧的沙袋堤快撑不住了,我必须盯着!”
沈昭昭心里一紧,立刻抓起私人电话,拨通了家庭医生的号码,言简意赅地交代了地址和病情,随即倒了杯滚烫的姜汤塞进周曼如手里:“你马上回去陪孩子,东堤那边,我替你去守!”
“不,我不能走!”周曼如的眼泪瞬间决堤,混着雨水滑下,声音带着哭腔,像是压抑了多年的委屈在此刻轰然爆发,“我妈……我妈当年就是怀着我弟弟时,遇上这样一场大雨,在静念区摔倒流产的……她说她当时冷得快死了,就求人把她抬到主祠门口拜一拜,可那时候,没有一个人肯……”
话音未落,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现在,你可以抱着你的孩子,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两人猛地回头,只见林老太太拄着拐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
她一步步走进来,脱下身上还带着体温的羊绒大衣,不容置喙地披在了周曼如抖得像筛糠一样的肩膀上。
随即,她转身拿起沈昭昭放在桌上的对讲机,按下通话键,那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与决断:“东堤加派十人,所有行动,用我的名义。”
天终于亮了,肆虐了一夜的风雨渐渐停歇。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满目疮痍的庭院里。
主祠安然无恙,静念区的水位也退去了半尺,露出了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碑。
沈昭昭正带人巡查,经过主祠高高的门槛时,脚步忽然一顿。
她看见,就在那厚重的门槛内侧,多了一行用红泥写的、歪歪扭扭的小字:“姑婆们住的院子,也要修屋顶。”
是念云的字迹。
大概是昨晚混乱中,孩子跟着她跑过来时偷偷写下的。
沈昭昭心中一软,正想找布擦去这“不懂规矩”的涂鸦,一只苍老的手却轻轻按住了她。
是林老太太。
“留着。”她只说了两个字,目光在那行稚嫩的字迹上停留了许久,仿佛透过那红色的泥土,看到了某些被时光尘封的东西。
随即,她转过身,对身后的管家吩咐道:“去,把所有家族长老都叫来。”
老太太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雨后寂静的庭院:“告诉他们,从今往后,每年雨季来临之前,主祠与静念区,同检同修。以后林家的修缮预算单上,必须有两个名字。”
沈昭昭抬起头,望向那行在晨光下格外醒目的红泥字迹,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叮当声。
她循声望去,是静念区那棵老榕树下挂着的许愿铜铃。
这一次,风是从静念区的方向吹来的。
这场席卷林家大宅的风雨,才刚刚停歇,而另一场决定林家未来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