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族规颁布后的第三日,祠堂里弥漫着陈旧的檀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沈昭昭正以盘点旧物为名,细细查看着这座百年建筑的每一个角落。
她的指尖拂过冰冷的香案边缘,在不起眼的夹层里,触到了一卷异样的硬物。
她心头一跳,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一卷泛黄的绢帛在手中缓缓展开——《林氏家法十三条》。
墨迹虽已黯淡,字迹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森然。
当她的目光落在第七条时,瞳孔骤然收缩。
“妇人多言,搬弄是非,当以静室闭思,茶汤断食,至悔乃止。”
静室?
闭思?
这八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她指尖发凉。
她立刻放下绢帛,驱车赶往林氏家族纪念馆。
在尘封的档案室里,她翻开了近五十年的家族日志。
一页页泛黄的纸张上,赫然记录着十七名女性因触犯家规而被“闭思”的简短事迹。
最短的三日,最长的……四十七天!
沈昭昭的呼吸几乎停滞。
而最让她心惊肉跳的一条记录,是关于林素心的。
她最后一次被执行“闭思”,就在她从林家彻底失踪前的第七天。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疯狂滋长,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需要的是证据,是足以将这盘踞在林家地下的毒根连根拔起的绝对力量。
她没有声张,而是第一时间调取了老宅祠堂附近所有的监控历史数据。
海量的信息流中,一个重复的模式被她敏锐地捕捉到:每年的清明前夜,子时刚过,林老太太都会独自一人进入祠堂。
她从不参拜,只是在主位牌位前点燃一炷特制的线香,静坐一刻,而后离去。
沈昭昭截取了线香燃烧时烟雾的特写画面,通过高精度图像分析,再结合林家采购清单,很快便锁定了线香的成分。
检测报告显示,其中含有微量的“罗布麻”,一种具有镇静安神作用的草药。
这香,不是敬神,而是敬“鬼”,是安抚那些被家法吞噬的亡魂。
随后,她以修缮祖宅为由,拜访了三位早已搬离老宅、被“闭思”过的远房姑婆。
起初,她们都讳莫如深,但在沈昭昭拿出一份“祖宅修缮意见征集书”,并巧妙地问及“地下储藏室是否需要加固”时,一位姑婆的脸色瞬间煞白。
在她的追问和保证下,老人才颤抖着吐露了真相。
“静室”根本不是什么清雅的房间,而是老宅那个阴冷潮湿、只有一个通风口的地窖,至今未拆。
所有的线索在沈昭昭脑中串联成一条完整的锁链。
家法从未废止,它只是像一条冬眠的毒蛇,从明面上转入了更隐蔽的地下,用无声的恐惧继续掌控着林家的女人。
时机已到。
沈昭昭以“春祭筹备,整理家族历史文物”为由,向林老太太提议,将这卷《林氏家法十三条》作为重要的历史文物,正式移交给家族纪念馆保管。
林老太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默许了她的提议,只附加了一个条件:“此物仅作存档,不可示众。”
“当然,老祖宗的规矩,我们小辈自然要敬重。”沈昭昭垂眸应下,姿态谦恭温顺。
移交仪式当天,林氏宗族的重要成员悉数到场。
气氛庄严肃穆。
沈昭昭亲手将装有黄绢的紫檀木盒呈上,却没有直接交给纪念馆馆长,而是转向了林家辈分最高的林姑奶奶。
“姑奶奶,这份家法是林家的根,移交前,还请您为小辈们再诵读一遍,让我们铭记祖宗的训诫。”
林姑奶奶不明所以,但见沈昭昭态度诚恳,便接了过来。
她展开卷轴,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祠堂中回响。
一条条严苛的规矩被念出,人群中渐渐起了些微的骚动。
当读到第七条,“……茶汤断食,至悔乃止”时,林姑奶奶的声音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沈昭昭按下了手中播放器的开关。
一阵电流的滋啦声后,一段稚嫩而绝望的女孩哭喊声,瞬间撕裂了祠堂的庄严!
“我没有顶嘴!我没有!放我出去……好黑……我怕……娘!娘救我!”
声音凄厉,充满了孩童最原始的恐惧。
周曼如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算计和傲慢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这是她八岁时的声音!
是她被关进地窖时,被彻底击碎了所有尊严和勇气的哭喊!
“这是我母亲当年偷偷录下的。”沈昭昭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她藏了一辈子,临终前交给我,她说,有些声音,不能就这么散了。”
“啊——!”周曼如彻底崩溃了,她像一头发疯的母兽,猛地冲上前,一把从林姑奶奶手中抢过那卷黄绢,疯狂地撕扯着,“我娘就是被你们逼死的!就是这东西!她总对我说‘不能哭’,‘不能说’,她怕我再被关进去!她到死,连一句抱怨的遗言都生生咽回去了!”
“曼如!住手!”林老太太厉声喝道,想要上前制止。
一只苍老的手却拦住了她。
是林姑奶奶。
她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水光,她看着自己的亲姐姐,一字一句地说道:“姐姐,你忘了吗?当年,你也被关过十三天。就因为你想替素心妹妹求情,多说了一句话。”
林老太太的身体剧烈地一震,所有的威严和气势瞬间土崩瓦解。
沈昭昭没有理会这场混乱,她只是平静地让人端来一个火盆,放在祠堂中央。
她走到周曼如身边,从她手中接过被撕成碎片的黄绢,轻声说:“今天,我们不审判任何人,只烧掉这吃人的规矩。”
她将碎片投入火盆。
火苗“轰”地一下腾起,橙红色的光映在每个人脸上,表情各异。
就在火焰蹿至最高点的瞬间,祠堂后方,老宅地窖的方向,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沉闷巨响!
众人惊愕回头,只见一股尘土从那个方向冒出。
后来才知,是地窖的通风管道年久失修,在祠堂焚烧规矩的热浪炙烤下,竟因热胀冷缩自行崩裂了。
仿佛一个旧时代的象征,在烈火中轰然倒塌。
火烬未冷,祠堂外纪念馆的系统管理员匆匆跑来,脸上带着无法理解的震惊:“沈董,馆里的系统……系统刚才自动弹出一条提示,说‘林素心’的个人词条下,新增了一个音频文件!”
众人哗然。
管理员继续汇报道:“上传时间……显示是1953年4月7日!文件名叫‘第七条’,内容……内容是一段非常清晰的女声,在诵读‘妇人多言,当以静室闭思……’”
沈昭昭心中一动,立刻调取了纪念馆档案室昨夜的监控。
回放画面中,子时,林老太太独自一人佝偻着背,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档案室。
她从一个旧皮箱里,取出了一台老式录音机和一盘空白磁带,将那卷黄绢家法,从第一条到第十三条,逐字逐句地翻录了下来。
她没有阻止沈昭昭的计划,也没有试图保护那份家法。
她只是在一切被焚毁前,用自己的方式,为她那失踪的妹妹,完成了一份迟到了近七十年的证言。
沈昭昭望着火盆里最后一缕即将熄灭的黑灰,转头对身旁神色复杂的林修远轻声说:“你看,灰也能留下指纹。”
林修远看着她,这个他以为已经足够了解的女人,此刻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眉头紧锁,压低声音道:“昭昭,你烧掉的是规矩,但不是人心。林家……林家那些靠着这些规矩活了一辈子的人,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沈昭昭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不是笑意,而是一种更为锋利的情绪。
“我知道,”她淡淡地说,“我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