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昭是在擦茶几时听见那声叹息的。
林氏顶楼的家族会议室,柚木圆桌倒映着水晶灯的光。
她替林修远整理袖扣的手顿了顿,余光瞥见主位上的老爷子正翻着新季度财报,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喉结动了动:“修远,你媳妇这月把线下门店的会员体系改得太花哨。”
“爷爷,这是为了——”
“我知道是为了拉年轻客群。”老爷子合上文件,指节叩了叩“用户满意度提升23%”的批注,“可太精明了。”他抬眼时镜片反着光,“一个女人再能干,终究只是媳妇。”
茶杯在沈昭昭手里晃了晃,温茶溅在素色真丝裙上,洇出个淡褐色的圆。
她垂眸盯着那片水渍,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林修远的解释。
三天前银杏叶扑窗的场景突然浮上来——老爷子说“昭昭是林家真正的女主人”时,她以为那根悬着的绳终于落进掌心,原来不过是换了个更隐蔽的结。
“我去趟洗手间。”她笑着起身,裙裾扫过椅面的声响比平时重了些。
走廊的镜面墙映出她的影子。
沈昭昭盯着镜中自己,忽然想起写宫斗文时用过的桥段:后妃被帝王当众褒奖,转身却在偏殿听见“狐媚惑主”的私语。
那时她总让女主摸着鬓边珠钗笑,说“褒贬都是刀,得挑最利的那把磨”。
现在这把刀,该磨哪里?
她摸出手机,翻到前晚和责编的聊天记录。
对方刚看完她新更的《凤栖宫》,留言:“昭华夫人,你笔下的阿鸾总说‘旧宅的梁上灰,扫干净了能照见人心’,这招绝了。”
旧宅的梁上灰。
沈昭昭的指尖在手机屏上轻轻一按。
林家住了三十年的老宅,二楼西厢房还锁着林老太太的陪嫁箱。
她记得上周整理换季衣物时,李伯说“老太太近年不爱动旧物,钥匙在我这儿收着”。
暮色漫进西厢房时,沈昭昭的膝盖已经蹭上了灰。
老檀木匣躺在樟木箱最底层,铜锁结着薄锈。
她摸出从李伯那儿“借”的钥匙——说是借,其实是今早替他递参茶时,瞥见他挂在腰间的钥匙串,用手机拍了模子,下午让修锁匠配的。
“咔嗒”一声,锁开了。
最先掉出来的是块蓝布包,打开是对翡翠耳坠,坠子内侧刻着“曼云”二字——林老太太的闺名。
沈昭昭记得婆婆总说“翡翠压福气”,却从未见她戴过这对。
再往下翻,是几封泛黄的信,信纸边缘打着卷,最上面那封的落款让她呼吸一滞:“致月白姐亲启”。
月白?
沈昭昭想起李伯有次闲聊时提过,老太太婚前有个陪嫁丫鬟,名唤月白,比她大两岁,“人极稳重,当年老爷创业最苦那三年,月白姐在老宅带着三个小叔子两个小姑子,没让老爷操过半点心”。
后来月白嫁了个跑船的,三十年前出海遇了风浪,连尸首都没寻着。
信是林老爷子的笔迹。
她展开信纸,墨色因年代久远泛着青:“月白姐,今日谈下纺织厂的订单,工人发了三个月拖欠的工钱。若不是你说‘饿着肚子的手织不出好布’,我险些要拿工人工资去填原料款……”
“上月阿云(林老太太闺名)来信说小儿子出疹子,是你连夜翻山找老中医。我在上海住旅馆,摸着口袋里你塞的平安符,突然明白——这世上能撑住林家的,从来不是我签的合同,是你们这些守着根的人。”
最后一页右下角,有行小字:“等攒够钱盖新宅,定要给月白姐留间向阳的屋子。”
沈昭昭的手指轻轻抚过“守着根的人”那行字。
窗外的风掀起信纸,她看见信背还写着句“阿云莫怪,月白姐于我,是长姐,是恩人”。
原来老爷子当年不是没看见。
他只是把这份看见,封进了给丫鬟的信里。
次日上午十点,沈昭昭站在老爷子书房门口。
李伯刚端着参汤出来,见是她,欲言又止:“老爷今早看了旧报纸,说要见你。”
“我也是来见他的。”她晃了晃手里的牛皮纸袋,袋角露出半页泛黄的信纸。
书房里飘着陈年老檀的味道。
老爷子坐在紫檀木椅上,面前摊着本《林氏创业史》,书页停在“1993年纺织厂危机”那章。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昭昭,坐。”
沈昭昭把信轻轻放在他手边。
老爷子的目光扫过落款,手指突然抖了抖。
他抓起信的动作太急,信纸边缘在桌角刮出道折痕。
沈昭昭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白胡子随着呼吸颤动,像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似的瘫进椅背。
“当年那位姐姐,若还在世,也该是林家真正的长房主母吧。”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您总说我太精明,可您看——”她指了指信里“饿着肚子的手织不出好布”那句,“月白姐也精明,她算的是人心的温度。”
老爷子的指尖重重按在“守着根的人”上,按出个发白的印子。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沈昭昭要去倒茶,被他抬手拦住。
等咳嗽渐止,他哑着嗓子说:“你怎么找到的?”
“您说过‘树高千尺莫忘根’,我就去根里找。”她起身,裙摆扫过他的书桌,“您今天对我的评价,或许也是当年对她的心结——怕承认了她的好,就委屈了阿云奶奶。”
走到门口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像极了那年她在旧书摊翻老报纸,偶然翻到林老爷子早年采访,他说“我这辈子最愧的,是没给该谢的人谢”。
那天傍晚,沈昭昭在花园喂锦鲤。
林修远来找她时,她正把半块桂花糕捏碎了撒进池里。
“爷爷让我通知全家,明早九点顶楼会议室。”他弯腰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他说要宣布重要决定。”
“什么决定?”
“不知道,但他刚才让我把你设计的‘工人子女奖学金’方案又看了三遍。”林修远的拇指蹭过她耳垂,“昭昭,你那天在会议室摔了茶杯,我以为你要闹。”
“闹有什么用?”她望着池里锦鲤争抢桂花碎屑,“宫斗文里最蠢的就是直着脖子撞墙的,聪明的都知道——”
“——要找那面墙的砖缝。”林修远接得顺口,眼里泛着笑,“我夫人写了十年宫斗文,这点我早学明白了。”
次日九点,顶楼会议室坐满了人。
林老太太坐在主位右侧,手里转着翡翠念珠,珠子相撞的轻响像倒计时。
老爷子进门时,李伯捧着个红绒盒。
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枚翡翠戒指,戒面雕着缠枝莲——沈昭昭认得,这是林氏祖婆婆传下来的,历任家主夫人都要戴。
“从今往后,林家大事,必须由昭昭共同定夺。”老爷子的声音不大,却像根钉子钉进空气里,“你不是第一个聪明的女人,但你是唯一一个懂‘林家’的人。”
沈昭昭接过戒指时,触到老爷子掌心的温度。
他的手背上爬着老年斑,却比三年前她流产时林修远的手暖得多。
“谢谢您,终于看见了我。”她轻声说。
林老太太的念珠突然“啪”地掉在地上,翡翠珠子骨碌碌滚到沈昭昭脚边。
她弯腰去捡,抬头时正撞进婆婆阴鸷的目光。
那目光像根细针,扎得她后颈发疼。
散会后,林修远揽着她的肩下楼。
沈昭昭望着前方林老太太的背影——她扶着李伯的胳膊,脊背挺得比平时更直,像株被强风压弯过又硬撑着的老松。
“昭昭?”林修远轻声唤她。
“没事。”她靠进他怀里,闻见他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水味,“就是突然想起,宫斗文里,太后失势的第一幕,总是她最珍爱的念珠摔碎。”
窗外的秋阳正盛,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知谁家的手机响了,是条未读消息:“林氏内部论坛热帖:祖婆婆戒指易主,长媳大权在握?”
而在三楼的佛堂里,林老太太盯着案上的全家福。
照片里的她穿着红棉袄,身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那是月白,怀里还抱着两岁的林修远父亲。
“月白啊,”她对着照片呢喃,指尖抚过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当年你说‘阿云嫁的是老爷,我守的是林家’,如今倒好,有人要替你守了。”
香炉里的檀香烧到尽头,飘起缕细烟,模糊了照片里两张年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