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霜气尚未散尽,常山城外三座“言功亭”已围满了百姓。
粗木搭成的方亭立于官道旁,顶上覆着厚实的茅草,挡风遮雪。
每座亭前都排起了蜿蜒长队,有人攥着刻有“言”字的铜牌,有人捧着写满线索的竹片,眼神里不再是往日的麻木与畏惧,而是一种小心翼翼却真实的期待。
一名衣衫褴褛的寡妇颤巍巍地递上凭证,声音哽咽:“村东……柴垛堆得比房还高,夜里冒烟,怕是要起火。”
亭内执事验明属实,提笔登记后抬手一挥,半石米粮当场称出。
那妇人怔在原地,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如泉涌。
她抱着米袋,额头抵着冻土,口中喃喃:“够了……够孩儿活到开春了……”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低声议论起来。
“真给粮?”
“她家娃咳了半年,这回能吃上药了吧?”
“昨儿我也瞧见西坡有人挖坑埋铁器,是不是也能报?”
消息像春风破冰,一夜之间吹遍十里八乡。
曾经闭口不谈、避之唯恐不及的“贼踪异动”,如今成了换盐、换药、免役的凭据。
更有人专程从百里外赶来,只为将压在心头多年的隐忧说出口。
赵云立于最南边的言功亭侧,披风轻卷,身影沉默如松。
他不发一言,只静静观察——看谁神情笃定,谁语带迟疑;看孩童是否代父兄陈情,老人是否被家人推搡上前。
他的“万象天工”在脑海中悄然运转,将每一个细节录入思维宫殿,拆解、归类、建模。
信息即资源。
但唯有信任,才能让资源流动起来。
他看见一个老农犹豫再三才开口,说的是邻村某户私藏弩机;又见一少年举报叔伯夜间搬运黑箱,语气激动却手指发抖——谎言往往藏在过激的情绪里。
赵云不动声色,命裴元绍暗中核查,凡属实者加倍奖赏,虚报者记入黑名单,三年不得申领。
民心如水,可载舟,亦能掘渠自流。
他要做的,不是操控,而是引导这股力量,织成一张无孔不入的网。
数日后,第一批“风耳筒”制成。
空桐木削成短管,两端蒙以狼皮,中间嵌入墨家特制的共振薄片。
虽不如传音塔远达数十里,却轻便易携,只需贴地轻放,便可捕捉百步内的脚步震动、车轮滚动甚至地下水脉流向。
赵云亲自监督工匠批量制作,并派遣游哨逐村分发,附带简易图解与使用口诀。
“听风者不必识字,盲者亦可为耳目。”他在训令中写道,“从此,每一寸土地都有人倾听。”
与此同时,南岭废矿深处,寒风穿洞如泣。
闻人芷率十名盲童进驻此地。
他们盘坐于地下三层石室,每人耳贴铜瓮,指尖轻扣悬挂的青铜小铃。
这是墨家失传已久的“九窍听微术”——以人体为共鸣腔,借天地声波感知万物轨迹。
连续三昼夜,她们记录下水流、岩裂、鼠行之声,最终发现异常:每逢子时,东南角传来极细微的“嗡鸣”,频率稳定,非自然形成。
闻人芷令人在石壁凿孔探查,果然触到一道倾斜向下的暗渠,内壁光滑,显系人工开凿。
“这不是矿道。”她拂去掌心尘土,眼中精光闪动,“是前朝戍边军为避敌耳目,暗修的烽燧补给渠。宽仅容身,却可贯通整座山脉。”
她当即测绘路线,绘制出一张蛛网般的通道图谱,标注出七处通风口、五段岔路、三处可藏兵节点。
当夜,她亲赴大营,将图纸呈至赵云案前。
烛火摇曳,映着羊皮纸上密密麻麻的符号与曲线。
赵云指尖缓缓划过图中主干道,眉峰微动。
“若在此设陶瓮,在彼处架风耳筒……再以盲童轮值守听……”他低语,“则整个常山北境,都将在我耳中呼吸。”
他抬头看向闻人芷:“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敌人哪怕踩碎一片落叶,我们也能听见它的重量。”她答。
赵云笑了。
那一笑,如寒江裂冰,锋芒毕露。
三日后,深谷农家茅屋内。
赵弘蜷卧在稻草堆上,胸前裹着渗血的布条,脸色灰败。
他本以为躲入这偏僻村落便是万全,谁知——
次日清晨,鸡鸣未歇,院门忽响。
农户战战兢兢打开门,两名游哨已立于阶前。
“你屋里藏人。”其中一人淡淡道。
农夫扑通跪下:“我妻……昨儿用‘言功’换了止咳药,救了小儿性命……我不敢……不敢再瞒啊!”
屋内骤然炸响一声怒吼!
赵弘撞窗而出,刀光一闪,逼退一名游哨,纵身跃向后山。
可还未奔出十步,四周林间号角齐鸣,周仓率领五十甲士从雪林中杀出,长矛如林,封锁所有退路。
赵弘环视包围圈,忽然仰头大笑,笑声凄厉如枭。
“好啊!一碗米、一包药,就买得了人心?你们这是拿施舍换背叛!”
周仓缓步上前,铁甲铿然:“不是我们买的。”
他目光如刃,一字一句道:
“是你自己,早就把人心丢了。”
赵弘瞳孔剧烈收缩,手中钢刀垂落,沾满雪泥。
押解途中,天色阴沉,山路崎岖。
一行人行至半岭,忽有冷风掠过颈后。
赵弘心头莫名一悸,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盯住。
他微微侧首,余光扫见——
不远处一块青石之上,一名盲童蹲伏在地,手中握着一只小巧的桐木筒,正将其紧紧贴在冻土之上。
那孩子双耳微张,嘴角轻轻抽动,似在咀嚼大地的脉搏。
赵弘脊背一寒。
押解队伍行至半岭,风势骤紧,雪粒如针,刮过山石发出细碎嘶鸣。
赵弘垂首前行,枷锁沉沉压在肩头,可心头那股寒意却比铁链更冷、更重——方才那一眼,他分明看见那盲童并未睁眼,手中桐木筒却已悄然转向他脚步将踏之地,仿佛早在他动念之前,便已听见了肌肉绷紧的微响。
“妖术……”他喉间低喃,声音被风吹散。
不,不是妖术。
是人心,是耳目,是这张越织越密的网,早已将他困于无形之中。
就在此时,山路转角处马蹄轻响,一骑自雾中驰来。
玄甲银枪,披风猎猎如云开月出,正是赵云。
他翻身下马,目光未落于赵弘,反而落在那蹲伏青石上的盲童身上。
“可有异动?”赵云问。
盲童不语,只将风耳筒轻轻放下,指尖在冻土上划了一道弧线:“他左腿旧伤每逢湿冷必痛,三步后会微顿,若挣脱,必用右臂发力推人。”话音刚落,赵弘果然身子一僵,似欲暴起,却被早有准备的游哨反手制住。
赵云微微颔首,眼中无喜无怒,唯有深潭般的冷静。
他缓缓走近赵弘,声音不高,却字字入骨:“你逃得过刀兵,躲得过追骑,但逃不过这片土地的耳朵。它们不眠,不盲,更不曾沉默。”
赵弘咬牙,额角青筋暴起,终是一声未吭。
赵云转身下令:“送‘静狱’。”
闻人芷此时从后方策马而来,斗篷染霜,眉睫凝露。
她听罢吩咐,眸光微闪:“四壁填沙?顶悬铜瓮?此法倒与墨家古籍所载‘空谷囚心’相似。”
“不错。”赵云目光沉静,“沙土吸音,隔绝内外;铜瓮倒悬,反向收声。人在其中,连心跳都清晰可辨。久居无声之境,神志自溃,无需刑具,真言自吐。”
闻人芷轻点头,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此处无声胜有声,最适合逼供。”
赵云却不应,只遥望北境群山起伏,雪峰如刃刺破苍穹。
他声音低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不止逼供……我要让天下阴谋,都在寂静中自曝其形。今后凡涉大逆、藏匿、通敌者,皆入静狱。我不怕他们说话,只怕他们不说——因为一旦开口,便是心防崩裂之始。”
闻人芷望着他侧影,忽觉袖中丝线轻轻一颤——那是她以特制蚕丝编织的联络信道,一端系于盲童腕间,一端缠于她指尖。
此刻微震,意味着新讯将至。
但她未动,只静静立着,看暮色渐合,传音塔影斜长如剑。
数日后,常山全境黄巾残余尽数肃清。
捷报飞马传至大营,鼓乐将起,赵云却止住庆功令。
他召百户长齐聚校场,当众宣谕新规:“自即日起,每村设‘言功簿’,凡举孝廉、授田亩、免徭役,皆依言功积分而定。一人一言,皆为国基。”
台下百姓默然聆听,继而有人低头拭泪,有人握拳哽咽。
多少年,他们的话被视为尘埃,如今竟成了改变命运的凭证。
廊下,闻人芷仰首望去。
只见一群盲童正围着新立的传音塔嬉笑,小手抚过青铜铃铛,好奇追问:“提举大人说我们会成为帝国的耳朵,那……皇帝会听见我们说话吗?”
暮色四合,风息渐宁。
一道身影自殿阶缓步走来,银甲未卸,眉宇间却透出罕见温意。
他驻足于孩童面前,俯身轻答:
“我已经听见了。”
话音落下,远方山脊之上,一座孤峙的传音塔在雪光中静默矗立。
忽然,塔檐铜铃轻晃,一声、两声,断续如喘——
西北方的风,带来了某种不属于夜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