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之谷。
依旧是那片死寂的,不归天管的独立之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亘古不变的腐朽与终末气息,这里的“静”并非安宁,而是一种吞噬一切声音与生命的绝对虚无。脚下的土地是灰败的,踩上去没有丝毫弹性,仿佛踏在巨兽风干亿万年的尸骸之上。
厄的身影,无声地降落在万丈枯树之前。
他漆黑的瞳孔倒映着这棵贯穿天地的巨木,感受不到丝毫生机,只有纯粹的、历经了无数纪元冲刷后沉淀下来的“死亡”概念。他没有丝毫迟疑,将那块从凌玄一神魂中剥离而出,此刻正微微发烫的“忘川龟甲”,托在掌心。
神魂深处,那个代表了他存在本源的“厄”之神名,光芒大盛,如同一轮黑色的太阳在他意识的宇宙中冉冉升起。
一股纯粹的,代表了终结与灾祸的本源咒力,从他体内涌出。这股力量并非狂暴,反而带着一种秩序井然的冷酷,如同精准执行宇宙终极法则的洪流,疯狂地注入龟甲之中。龟甲上的古老纹路逐一亮起,仿佛干涸的河道被重新注满了墨色的神力,那些纹路扭曲、游走,最终构成了一个指向万物的终点——“归”字的古神文。
嗡——!
龟甲不再是被动地吸收,而是与他的力量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共鸣。它在他掌心剧烈震颤,发出的嗡鸣不像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撼动空间本身的频率。
下一瞬,它化作一道漆黑的流光,如同一枚洞穿虚妄、开启终极之门的钥匙,主动射向枯树那早已看不出原貌的树心。
“咔嚓……咔嚓……”
在龟甲没入的瞬间,那棵矗立了不知多少纪元的万丈枯树,竟从内部,开始寸寸碎裂。碎裂声清脆而又连绵不绝,仿佛一个世界的脊梁正在被一节节地折断。
无数的裂痕,如同黑色的闪电,在焦黑的树干上疯狂蔓延,从树心到树皮,从根茎到枝干的末梢。那是一种无可挽回的、从核心开始的彻底崩解。
轰!
下一秒,整棵巨树,轰然崩塌,化作了漫天的飞灰。那灰烬并非寻常草木之灰,每一粒都沉重无比,蕴含着一丝“寂灭”的道韵,它们没有随风飘散,而是笔直地坠落,重新融入这片死寂的大地。
而在枯树原本矗立的位置,空间,被撕裂了。
一个漆黑的,不断旋转扩大的空间裂口,凭空出现。那裂口边缘扭曲不定,吞噬着周围一切的光线与法则,显露出一种比虚空更为本质的“无”。
那裂口之后,并非璀璨的星空,也不是狂暴的虚空乱流。
而是一条河。
一条漆黑如墨,看不到源头,也看不到尽头的……死寂之河。
河水,仿佛是由纯粹的“寂灭”能量构成,绝对的静止不动,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目光所及,仿佛连时间都在这河面上凝固了。任何存在落入其中,恐怕连挣扎的念头都无法生出,便会瞬间被同化为永恒的死寂。
河床与两岸,铺满了层层叠叠的巨大白骨。
有的白骨,状如山脉,蜿蜒起伏,即便死去亿万年,那骨骼之上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仿佛是一位曾经能够只手摘星拿月的太古神魔。厄甚至能看到一具巨人的肋骨,如同一道天穹拱桥,横跨在岸边。
有的白骨,晶莹如玉,上面还残留着未曾完全消散的法则符文,那些符文偶尔会闪烁一下微光,旋即又被河水的死寂气息压制,彻底黯淡下去。那是曾经证道不朽的存在,最终也难逃被放逐于此的命运。
“这便是……忘川河。”
厄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凝重的神色。这是一种近乎于“道”的凝视,而非单纯的情绪。这条河,埋葬了太多的过往,每一个纪元的失败者、被放逐者、被遗忘者,最终的归宿,似乎都在这里。这里是历史的坟场,是因果的终点。
就在这时,从那漆黑的河道深处,一艘船,缓缓地,无声地驶来。
它的出现毫无征兆,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只是直到此刻才被允许看见。
那艘船,比玄天圣地的任何一座山峰都要庞大。船身,是一头不知名巨龙的完整脊骨,每一节骨骼,都如同一座巍峨的宫殿,上面还残留着被岁月侵蚀得斑驳的龙鳞痕迹。船首,则是那颗硕大无朋的龙头,空洞的眼眶正对着前方,仿佛在凝视着永恒的虚无。
船帆,是神凤的羽翼,虽然早已失去了神性光辉,但那华美的轮廓依旧震撼人心,每一根羽毛都像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静静垂落,在没有风的河面上纹丝不动。
整艘船,就是由无数神魔的骸骨,拼凑而成的一座移动的坟场。它在死寂的河面上滑行,不推开一丝波澜,仿佛它本身就是这死寂的一部分。
白骨渡船,缓缓停靠在厄面前的“岸边”。
船上空无一人,只有森森白骨构成的甲板与栏杆。
只有船头,站着一个身披破烂黑袍,看不清面容,甚至没有五官的摆渡人。
它就像一个用绝望与遗忘扎成的稻草人,静静地立在那里,与整艘船、整条河融为一体。它的存在感极低,若非亲眼所见,神念都几乎无法捕捉。
它缓缓地,机械地,向厄伸出了一只惨白的,只剩下骨头的手。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意念,如同寒冬的冰锥,直接刺入厄的脑海。
“船票。”
厄的目光,落在那只骨手上。那骨手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白得令人心寒,仿佛世间一切色彩在它面前都会被剥离。
他心念一动,一枚储物戒指出现在手中,里面装着从东荒联盟各大圣地宗门搜刮来的,堆积如山的极品灵石,其价值足以买下数个凡人国度。
他将戒指,放在了摆渡人的骨手上。他并非不知此物可能无用,这更像是一种对未知规则的试探。
摆渡人,毫无反应。那枚蕴含着庞大能量的储物戒指,在它的骨手上,与一粒尘埃无异。
骨手,依旧静静地伸着。
厄皱了皱眉。
他又取出了一件从万象圣地宝库中找到的,威力强大的后天灵宝——一柄缭绕着雷霆法则的战戟。此物一出,周围的寂灭气息都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口子。
依旧无效。
摆渡人,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对这些世人眼中的至宝,不屑一顾。它的存在,似乎超越了物质与能量的层面。
“它要的,不是这些东西。”
厄瞬间明白了。能在这条承载着放逐者,埋葬了无数纪元的河上流通的“货币”,绝非任何物质。这条河本身就是物质的终点,又怎会接受物质作为交换?
那么,会是什么?
他沉下心,神念探出,不再是去试探,而是试图去理解,去解析这摆渡人,这艘船,这条河背后的“规则”。
很快,他得到了答案。
一个模糊,却又清晰的“定义”,直接在他心底浮现。
“被世界铭记的辉煌。”
“或。”
“被众生唾弃的罪孽。”
船票,是“故事”。
是足以在一方世界的历史长河中,留下深刻印记,牵动无数因果,拥有沉重“分量”的……因果之事。无论是开创一个时代的无上功德,还是颠覆一个时代的滔天罪业,都是足以撼动世界根基的“重量级事件”。这,才是忘川渡船唯一承认的价值。
辉煌?
他苏厄的前半生,只有被圈养的屈辱,谈何辉煌。而后半生,自“厄”苏醒,所行之事,皆为颠覆与毁灭。
那么,剩下的选择,只有一个了。
厄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那笑容里没有残忍,只有对这规则的理解与漠然。
罪孽么?
这个他最不缺。
他伸出手,五指张开。
神念沉入自己的因果线之中。那是一条深邃的,缠绕着无数黑气的命运长河,他清晰地看到了其中最醒目、最沉重的一段。
他看到了。
看到了自己覆灭凌家,让那不可一世的太古世家,在永不熄灭的诅咒火焰中化为历史尘埃的场景。无数凌家子弟的怨毒与绝望,至今仍在因果线中哀嚎。
看到了自己在玄天广场,以“真言咒”审判东荒联盟,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正魔两道巨擘,跪地求饶,道心崩溃,信仰崩塌的画面。那是对一个时代秩序的公然践踏。
看到了自己颁下法旨,强令整个东荒立起灾厄神像,将这片仙道昌盛之地,化为自己“怨土神国”的滔天罪行。众生的信仰被强行扭曲,无数道统的根基因此动摇。
这些,都是足以让东荒世界,铭记万年,都无法洗刷的“罪孽”。它们如同一座沉重的山脉,压在他的因果线上。
“剥离。”
厄心念一动,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
他毫不犹豫地,将这段刚刚发生不久,却奠定了他东荒霸主地位,也是他罪孽最为深重的“故事”,从自己的因果线中,硬生生地剥离了出来。
这个过程,带来了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
仿佛一段沉重的记忆,连同它所承载的所有情感、因果与荣耀,被彻底抽离。他与“覆灭东荒联盟”这件事之间的联系,在法则层面上被切断了。他依旧记得这件事,但这件事所带来的“果”,已经不再属于他。
他的手中,一枚跳动着无数怨念面孔,散发着浓郁罪孽气息的黑色晶石,缓缓凝聚成形。晶石内部,仿佛有一个正在沉沦的世界缩影,充满了哀嚎与诅咒。
这,就是他颠覆东荒的“罪证”。
也是他登上这艘船的“船票”。
他将这枚黑色的晶石,轻轻地,放在了摆渡人那惨白的骨手之上。
在晶石接触到骨手的刹那,摆渡人收下了“船票”。
那枚黑色晶石,没有破碎,没有消失,而是如同水墨滴入清水,无声地、诡异地融入了它的骨掌之中。
它那空洞的,本应没有五官的“脸”,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朝向了厄。
仿佛在点头。
随即,它那只骨手,缓缓抬起,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示意厄,登船。
厄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正在缓缓闭合的空间裂缝,以及裂缝外那片属于“过去”的世界。
他没有半分留恋。
他一步踏出,脚掌落在森白的骨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嗒”的一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仿佛这艘船的每一寸,都沉淀着亡者的悲鸣。
他登上了这艘通往未知,通往禁忌的……白骨之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