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的日子,如同一条浸润在蜜糖里的溪流,平缓、安宁,且充满了私密的甘甜。林承泽每日雷打不动的晚膳之约,如同最坚实的堡垒外墙,将外界的风雨与窥探牢牢隔绝。静姝沉浸在这份由父爱和自身智慧共同构筑的完美世界里,几乎要忘却侯府之外,还有一片更为广阔、也更为纷扰的天地。
然而,有些涟漪,一旦产生,便不会轻易平息,反而会随着时间,悄然扩散。
这日午后,朱槿照例外出,去巡视几家与听雨轩有往来的绸缎庄和杂货铺,顺便采买一些小姐指定的、需要特定渠道才能获得的精巧物事。她素来伶俐,与各家掌柜、伙计都能说得上话,是听雨轩名副其实的“外联大使”和消息来源。
去时她尚且步履轻快,脸上带着惯常的、讨喜的笑容。可回来时,踏入听雨轩院门的那一刻,她脸上那明媚的笑容却收敛了几分,眉宇间笼上了一层淡淡的、与她平日活泼性子不符的忧色。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整理采买回来的物品,或是与相熟的丫鬟说笑几句,而是径直去了书房求见静姝。
静姝正在临摹一幅前朝的花鸟小品,笔尖蘸着淡淡的赭石,勾勒着雀鸟柔软的羽毛。见朱槿进来,她并未抬头,只是轻声问了句:“回来了?事情可还顺利?”
朱槿却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书案前,福了一礼,声音不似往日清脆,带着几分迟疑:“小姐,奴婢回来了。铺子里的事情都办妥了。只是……只是听到些闲话,觉得……觉得应该禀报小姐知道。”
静姝笔下微微一顿,一滴稍浓的墨色在雀鸟翅尖晕开一小团。她放下笔,抬起眼眸,看向朱槿。她了解朱槿,若非真正要紧的事,她不会这般神色。“什么闲话?”
朱槿抿了抿唇,组织着语言,尽量说得委婉些:“小姐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咱们不是依着往年的例,给与夫人嫁妆铺子有往来的几位老主顾府上,送了些节礼吗?因着紫苏姐姐新做的几样点心实在出色,白芷姐姐便做主,在每家节礼里,都添了一小匣子,说是咱们听雨轩自己做的,聊表心意。”
静姝记起来了,确有此事。当时只觉得是寻常人情往来,并未在意。她点了点头,示意朱槿继续说。
“那几家夫人小姐们尝了之后,都惊为天人。”朱槿的眉头蹙得更紧,“尤其是那‘草莓酪’和‘圣女果班戟’,样式新奇,味道更是……更是她们从未尝过的绝佳。这几日,奴婢去铺子里,那锦绣坊的少东家,还有吏部侍郎家的采买嬷嬷,都旁敲侧击地向奴婢打听……”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明显的担忧:“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们家小姐对这点心喜欢得紧,想知道是府上哪位厨娘的手艺,这般巧夺天工。甚至……甚至承恩公府的三小姐跟前的丫鬟,还委婉地表示,他们家小姐素来喜爱钻研美食,若有机会,想上门来拜访小姐,与小姐切磋……请教一番。”
“上门拜访”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了静姝一下。
她原本平静无波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褪去了血色,变得有些苍白。握着画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传来一阵冰凉。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构建画面:陌生的、穿着华丽衣裙的贵女,带着好奇的、审视的、或许还带着几分比较意味的目光,踏入她这片绝对私密的领地。她们会打量她的书房,她的布置,她会不得不挤出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应付那些关于点心、关于厨艺、甚至关于她“病弱”身体的探询……
人声,笑语,陌生的香气,无所不在的目光……所有她极力避免、深深恐惧的社交场景,仿佛随着朱槿的几句话,化作了无形的触手,就要穿透听雨轩坚固的围墙,向她缠绕过来。
那种熟悉的、几乎要窒息的压迫感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强烈。她的呼吸微微一滞,胸口有些发闷。
“不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斩钉截铁。她猛地摆手,动作幅度有些大,带倒了笔洗旁的一支小狼毫,“啪”地一声轻响落在案上。
朱槿被小姐这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道:“小姐您别急,奴婢都挡回去了!只说点心是厨娘依着古方偶然所得,小姐您身子需要静养,实在不便见客。”
静姝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这不怪朱槿,甚至不怪那些贵女。美食本身就有这样的魔力,能轻易勾起人的好奇与欲望。
她清晰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利用美食作为“软实力”,成功地、甚至超预期地绑定了父亲,加固了自己的堡垒。但这份“软实力”是一把双刃剑。它在吸引父亲的同时,其散发出的光芒,也不可避免地吸引了外界的社交关注。
而这,恰恰是她最惧怕、最需要规避的东西!
她的听雨轩,之所以是天堂,正因为它的绝对私密与安静。一旦这里变成了京中贵女们好奇、想要“拜访请教”的目标,那她的安宁将不复存在。今日是承恩公府小姐,明日可能是尚书府千金,后日……她不敢想象。
“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低声喃喃,眸光变得锐利起来。
绝不能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父亲能帮她挡住家族内部的压力,却无法完全阻止外界因“美食”而起的、看似“友好”的社交试探。
必须降温!必须将这份刚刚燃起的好奇小火苗,彻底掐灭在萌芽状态!
她不能让那些探寻的目光聚焦过来,不能让自己和听雨轩,成为贵女圈中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能让这方净土,变成旁人想来就来的“美食观光地”。
“朱槿,”静姝抬起头,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坚定,“你做得对,以后但凡有此类似打听,一律如此回应。另外,传我的话给白芷和紫苏,”
她当机立断,开始构思她的“美食保密与低调方案”:
“第一,日后所有送往府外的节礼、赠品,一律取消点心一项。若有人问起,便说厨娘身体不适,或食材难寻,已不再制作。”
“第二,严格控制听雨轩内点心的流出范围。除父亲每日食用外,仅限于内院众人品尝,不得再作为赏赐或人情轻易外送。”
“第三,叮嘱紫苏,日后研究新式点心,务必以低调、不易引起外界模仿和热议的传统样式为主基调。那些过于新奇、显眼的,暂不列入常备清单。”
她要用行动明确地划出界限:听雨轩的美食,是纯粹的自用品,是父女之间的私密享受,不对外,不分享,不扩散。
名声?她不需要。她只需要这片无人打扰的宁静。
朱槿将小姐的吩咐一字一句牢牢记在心里,重重地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小姐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看着朱槿领命而去的背影,静姝缓缓坐回椅中,指尖轻轻揉着微蹙的眉心。
果然,想要彻底地“躺平”,也并非一件全然不费心力的事情。即便是打造得再完美的堡垒,也需要时刻警惕来自外界的、各种形式的“风”。
好在,她发现得早,应对得也够快。
这场因美食而起的、小小的“名声烦恼”,必须,也一定会,被扼杀在听雨轩的高墙之外。她的咸鱼生活,容不得半点被围观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