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全出了听雨轩,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
他怀里揣着个小布包——是刚才告辞时,静姝让知书拿来的一叠手稿。不多,也就十来回,用细绳仔细捆好,外面还包了层防潮的油纸。
“这是已经写好的部分。”静姝当时说,“苏叔先拿去看看,若觉得真能刻印,再着手准备。不过切记,原稿要保管好,不可遗失。”
苏全双手接过,如获至宝。
他出了侯府,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巷子深处有间不起眼的茶楼,他常在这里见些生意上的朋友。
要了间雅室,点一壶龙井,苏全迫不及待地打开布包。
油纸揭开,里面是厚厚一叠稿纸。纸是上好的宣纸,墨迹工整清秀,一看就是女子笔迹——但笔力劲健,转折处带着锋芒,又不全然是闺阁女子的柔媚。
苏全戴上老花镜,开始细读。
开篇是江南烟雨,书生凌云撑着油纸伞走过长街。这画面写得极美,仿佛能看见雨丝如雾,青石板路泛着水光,能听见檐角滴答的雨声。
接着是茶馆听书,从说书人口中隐约听到十五年前的血案。凌云神色不变,手指却在桌下微微收紧——这个细节让苏全心头一跳。好笔法!不直写心中震动,却通过小动作传递情绪。
然后是夜探县衙。凌云换上一身夜行衣,飞檐走壁,如狸猫般轻盈。这里有一段轻功描写,苏全虽不懂武,却也觉得写得真实,仿佛作者亲眼见过似的。
最精彩的是雨夜对决。凌云与黑衣人在雨中交手,剑光如电,身影如魅。雨声、剑鸣、呼吸声交织,写得紧张刺激,让人喘不过气。
苏全看得入神,不知不觉茶都凉了。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心中震撼更甚。
这岂止是“写得不错”?这简直是大家手笔!
情节环环相扣,人物鲜活立体,描写细腻生动,尤其那种江湖气息、侠义精神,把握得恰到好处。不像那些胡编乱造的话本,为了打斗而打斗,为了侠义而侠义。这故事里的侠义,是骨子里的,是人物自然而然的选择。
而且……苏全敏锐地察觉到,这故事里还藏着些深意。
比如凌云查案时遇到的官场黑暗,比如那些欺压百姓的豪强,比如普通百姓的无助……这些都写得不露声色,却让人读后深思。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话本了。
苏全重新戴回眼镜,继续往下看。
救美这段他刚才在听雨轩听过,但看文字又是另一番感受。知书讲得生动,文字写得细腻。那少女的绝望,凌云的侠义,锦衣公子的嚣张,家丁的凶恶……跃然纸上。
尤其凌云护着少女且战且退那段,写得惊心动魄。他一人对五人,还要护着个不会武功的姑娘,险象环生。最后是靠着一手“漫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才勉强脱身。
苏全看到这里,忍不住拍案叫好。
好一个凌云!好一手暗器!
他完全忘了这是小说,仿佛真有个侠客在眼前厮杀。
一口气读完十来回,已是日头西斜。
苏全意犹未尽地合上稿纸,心中又是激动又是遗憾。激动的是这故事果然精彩,遗憾的是……没了。
“小姐写得真好啊。”他喃喃自语。
重新包好手稿,小心揣进怀里,苏全开始盘算刻印的事。
刻印话本不是简单事。要先找可靠的刻工,雕版要精细,印刷要清晰,装帧要讲究。最重要的是保密——绝不能让外人知道作者是侯府小姐。
他心中已有人选。
城西有家老字号刻书坊,掌柜姓陈,和他相识二十多年,为人可靠,手艺也好。最重要的是嘴巴严,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不过,还是得先试探试探。
苏全结了茶钱,出了茶楼,往城西去。
陈氏刻书坊在一条老街上,门面不大,但生意不错。苏全进门时,陈掌柜正在柜台后算账,见他进来,笑着迎出来:“苏老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来看看你。”苏全笑道,打量店里,“生意如何?”
“还行还行。”陈掌柜引他到后堂坐下,吩咐伙计上茶,“老哥可是有事?”
苏全也不绕弯子:“是有事想请你帮忙。我这儿有部书稿,想刻印成书。”
“哦?什么书?”陈掌柜来了兴趣。
苏全从怀里取出布包,但没全拿出来,只抽了最上面两页递过去:“你先看看。”
陈掌柜接过,戴上眼镜细看。看着看着,眉头就挑了起来:“这……这是话本?可这文笔,这情节……”
“怎么样?”苏全问。
“好!”陈掌柜一拍大腿,“写得太好了!老哥,这是哪位先生的大作?这江湖味儿,这侠义劲儿,绝了!”
苏全微笑:“作者不便透露。你就说,能不能刻?”
“能!太能了!”陈掌柜兴奋道,“这种好书,刻出来定能大卖!不过……”他顿了顿,“老哥,这话本可不短吧?全刻下来,费用不低。”
“费用不是问题。”苏全道,“但有几条规矩——第一,作者绝不署名;第二,刻印全程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书稿来源;第三,雕版要精细,印刷要清晰,用最好的纸墨;第四,刻完后,雕版我要带走。”
陈掌柜沉吟片刻:“前三条都好说。第四条……雕版带走,那我以后想加印怎么办?”
“加印时再找你,工钱照付。”苏全道,“但雕版必须由我保管。”
这是静姝特意嘱咐的。雕版在手,就等于掌握了这本书的命脉。想印就印,想停就停,别人想盗印也难。
陈掌柜想了想,点头:“成!就按老哥说的办。不过这书叫什么名?”
“《江湖客》。”
“《江湖客》……”陈掌柜品味着,“好名字!简单,大气,点题!”
两人又商量了些细节——用哪种纸,哪种墨,刻多大字号,装帧用什么面料……苏全一一记下,准备回去请示静姝。
谈妥后,苏全告辞离开。
出了刻书坊,夕阳已染红半边天。街上行人匆匆,炊烟袅袅升起,正是归家时分。
苏全走在青石路上,心中满是憧憬。
他仿佛已经看见,《江湖客》摆在书铺最显眼的位置,被书生们争相购买,口口相传,成为京城最畅销的话本。
而这一切,都源于听雨轩那个看似柔弱、实则才华横溢的小姐。
“夫人,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苏全望着天边晚霞,轻声自语,“小姐她……长大了,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出色。”
怀中的手稿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限的希望。
苏全加快脚步,往家走去。
他得好好规划,怎么把这事办得漂亮,不让小姐失望。
而此刻的听雨轩,静姝正坐在书房里,对着窗外的竹林出神。
白芷端茶进来,见她若有所思,轻声问:“小姐,可是在担心刻书的事?”
静姝回过神,摇摇头:“不是担心,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奴婢觉得是好事。”白芷将茶盏放在她手边,“苏管事说得对,小姐写的故事这么好,只咱们院子里的人听,太可惜了。刻印成书,让更多人看到,是好事。”
静姝接过茶,抿了一口:“你说……真会有人买吗?”
“肯定会!”白芷肯定道,“知书每回说书,大家听得眼睛都不眨。连赵嬷嬷那么稳重的人,听到紧张处都会捏紧针线筐。外头的人肯定也爱看。”
静姝笑了:“但愿吧。”
其实她心里清楚,《江湖客》在前世就是经典,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应该也能受欢迎。
只是……真要走出听雨轩,面对外面的世界,她这个社恐还是本能地紧张。
“小姐不必多想。”白芷温声道,“反正不署名,谁也不知道是您写的。咱们就在幕后,看着书卖得好,高兴高兴就是了。”
这话说到了静姝心坎上。
对,不署名,躲在幕后。
这样既能让故事流传,又不用面对关注和议论。
完美。
她放下茶盏,心情轻松起来。
“对了,”她想起什么,“知书今天讲到哪里了?”
“讲到凌云救出那姑娘,藏在城外破庙里。锦衣公子派人全城搜查,凌云带着姑娘躲躲藏藏,正要出城时被发现了。”白芷眼中闪着光,“可紧张了,大家都屏着呼吸听。”
静姝点头。这段确实紧张,是她特意设计的。
“小姐,”白芷犹豫了一下,“后面的……您写了吗?大家可都等着呢。”
“写了些。”静姝起身,走到书案前,从抽屉里取出新的稿纸,“正要给知书送去。不过你得提醒他,每日只讲一回,不能多。”
“奴婢明白。”白芷接过稿纸,眼中也满是期待。
作为最早听到这故事的人之一,她同样被深深吸引。每次听知书讲,都会为凌云的命运揪心,为那些侠义之举感动。
她甚至觉得,这故事不只是娱乐,更在无形中影响着听雨轩的每个人。
比如大家更团结了,更愿意互相帮助了,做事更有担当了……这些变化,细究起来,或许都有《江湖客》的功劳。
白芷拿着稿纸退下。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静姝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方小亭。
夕阳将小亭染成金色,竹影在石桌上摇曳。
那里曾是她说书解闷的地方,如今,却可能成为一部畅销书的起点。
命运真是奇妙。
她这个只想躺平的社恐,竟然要以这种方式,“参与”到外面的世界。
不过……这样也好。
在悠闲中创造,在躺平中影响。
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静姝嘴角泛起笑意。
夜幕渐渐降临,听雨轩亮起灯火。
安宁,温暖,充满希望。
而《江湖客》的故事,即将从这里出发,走向更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