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寅时末。
天还未亮,听雨轩笼罩在一片深蓝色的朦胧中。竹林里传来早起的雀鸟偶尔的啁啾声,露水凝在竹叶尖上,将坠未坠。
西厢那间隔音厢房内,却已悄然点亮了灯火。
静姝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窄袖襦裙,长发简单挽起,正对着墙上挂的一幅人体经络图凝神细看。她身边站着赵嬷嬷、白芷,以及影卫统领影一。四人面前的小几上,摊开着周鹤留下的《入门导引篇》和《静修敛息法》。
“卯时三刻,养生操开始。”静姝轻声说道,目光扫过三人,“赵嬷嬷,您领队。动作不必太标准,重要的是让所有人都动起来,出点微汗即可。”
赵嬷嬷郑重点头:“老奴明白。就说是李太医新开的方子,配合药浴疏通经络——这话昨儿已经跟下头都说过了,没人起疑。”
“白芷,”静姝转向她,“你负责记录。谁学得快,谁动作总出错,谁坚持不住——这些都要记下。三日后我们根据记录,选出第一批进真传修炼的人。”
白芷手中捧着个小册子,认真应下。
“影统领,”静姝最后看向影一,“厢房这边的警戒,就交给您了。周先生说辰时会到,在这之前,绝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西厢。”
影一抱拳:“小姐放心。属下已安排两人在竹林外围巡视,两人在屋顶警戒。便是只雀鸟飞过,也会留下记录。”
安排妥当,静姝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
庭院里,天色正一点点亮起来。薄雾如纱,在竹影间缓缓流动。已经有早起的小丫鬟打着哈欠从厢房出来,端着水盆去井边打水。一切都那么平常,平常到让人几乎要忘记,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卯时三刻,晨钟未响,听雨轩的庭院里已经站满了人。
十五个人,按照静姝事先画好的位置站成三排。前排是四大丫鬟和赵嬷嬷,中排是四个小厮,后排是六个粗使婆子和两个小丫头。所有人都穿着便于活动的衣裳,脸上还带着刚起床的惺忪。
赵嬷嬷站在最前面,清了清嗓子:“都听好了!李太医前几日来请脉,说咱们听雨轩的人啊,常年待在院里,活动得少,气血都不够通畅。所以特地开了这套养生操,让咱们每日清晨练上一练,配合药浴,强身健体!”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侯府各房都有自己养生的法子,老夫人那儿每日清晨要打五禽戏,夫人那儿要练瑜伽术——听雨轩弄套养生操,再正常不过。
“现在,跟着我做第一个动作。”赵嬷嬷按照周鹤教的,缓缓抬起双臂,吸气,伸展,“这叫‘迎朝阳’,吸气的时候想象把天地清气都吸进来,呼气的时候把浊气吐出去……”
底下的人跟着做,动作参差不齐。紫苏学得最快,几个呼吸就掌握了节奏;青黛则有些笨拙,总顾了手忘了呼吸;朱槿最是活泼,一边做一边小声嘀咕:“这可比绣花有意思多了……”
四个小厮里,墨竹和砚台做得认真,知书和达理却有些心不在焉——知书满脑子想着昨天没抄完的书,达理则在盘算今天采买要带哪些东西。
粗使婆子们就更不用说了,动作做得歪七扭八,但胜在卖力,不一会儿就出了层薄汗。
静姝没有出现在庭院,而是站在书房的窗前,透过半开的窗缝静静看着。
晨光渐亮,金色的光线穿过竹叶缝隙,洒在庭院里那些认真或不太认真的人身上。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薄雾,与晨雾融在一起。吸气、伸展、弯腰、转体……十二个简单的动作,循环往复。
看起来,真的就像一套普通的养生操。
但静姝知道,这套动作里暗藏的呼吸节奏、发力方式,都是周鹤从《玄元养气诀》基础中提炼出来的精华。长期练习,虽不能直接练出内力,却能疏通经络、增强体质,为日后真正的修炼打下基础。
两刻钟后,赵嬷嬷收势:“好了,今日就到这儿。都去洗漱吧,辰时准时上工。”
众人散去,庭院里重新安静下来。但空气中残留的那种微热的、带着生命力的气息,却久久不散。
静姝合上窗,转身走向西厢。
厢房内,周鹤已经悄然而至。他今日扮作送药材的郎中,背着个藤木箱,脸上还沾了点灰,看起来风尘仆仆。
“大小姐。”见静姝进来,周鹤微微颔首,“方才老朽在暗处看了,众人资质虽参差不齐,但贵在心诚。尤其是前排那四个丫鬟,学得极快。”
静姝点头:“先生觉得,第一批真传修炼,该选哪几人?”
周鹤沉吟片刻:“白芷沉稳,可作表率;紫苏灵巧,于内息掌控或有天赋;青黛专注,适合需耐心的功夫;朱槿活泼,轻身功夫应该学得快。”他顿了顿,“至于小厮,墨竹沉静,砚台手巧,这两人可先选。其余人,再观察几日。”
这选择与静姝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她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门声——三下,停顿,再两下。
是影一约定的暗号,表示安全。
“进来。”
影一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个小本子:“小姐,周先生。方才修炼期间,共有三人靠近过听雨轩外围。一是大厨房送早点的婆子,在门口停留了片刻,说是闻见院里药香,好奇问了句;二是二房的一个小丫鬟,说是路过,但在竹林外徘徊了约半刻钟;三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三是一个面生的家丁,穿着侯府下人的衣裳,但在老奴印象中从未见过此人。他在东墙外站了会儿,似乎在听动静,后来被巡夜的管事喝走了。”
静姝和周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父亲离京才八日,试探就已经开始了。
“那个面生的家丁,可能查到来历?”静姝问。
影一摇头:“已经派人去查了,但侯府下人数百,各房都有添减,一时难以确定。不过老奴已让暗卫盯紧东墙一带,若他再出现,定会留下他。”
周鹤捋须沉吟:“养生操之事,瞒不过各房耳目。但他们最多觉得听雨轩在捣鼓养生法子,不会想到是修炼武功。关键是真传修炼——”他看向静姝,“必须绝对隐蔽。”
静姝明白他的意思。养生操可以摆在明面上,但真正的玄元养气诀和惊鸿步,绝不能让外人察觉。
“从今日起,真传修炼改在养生操结束后立即进行。”她当机立断,“趁着各房刚起身、事务繁杂的时辰,反而更安全。每次四人,分两批,每批两刻钟。影统领加强警戒,必要时……可用迷香。”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极轻,但周鹤和影一都听懂了。
若是有人无意中撞破,又不能灭口,那就用迷香让对方“睡一觉”,醒来只当是自己做了个梦。
这是江湖手段,但在侯府内用,也是无奈之举。
“老朽明白了。”周鹤从藤木箱里取出几个小瓷瓶,“这是改良过的安神香,点燃后无色无味,能让人昏睡一个时辰,醒来后记忆模糊。影统领可备着,以防万一。”
影一接过瓷瓶,郑重收好。
商议既定,真传修炼正式开始。
第一批进来的是白芷和紫苏。周鹤没有教她们高深的内功心法,而是从最基础的“感知气感”开始。
“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周鹤的声音平和舒缓,“不要去‘想’,要去‘感觉’。感觉你的呼吸,感觉空气进入鼻腔,顺着咽喉下沉……对,就这样。”
白芷和紫苏依言照做。厢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一刻钟后,紫苏忽然轻“咦”一声。
“感觉到了?”周鹤问。
紫苏睁开眼,脸上有些不确定:“好像……好像小腹那里有点暖,像是喝了热汤……”
周鹤眼睛一亮:“很好!这就是气感的雏形。记住这种感觉,但不要刻意去追,让它自然来去。”
白芷则迟迟没有反应,但她不急不躁,依旧按照周鹤的指导,一遍遍调整呼吸。
两刻钟很快过去。周鹤让两人停下,嘱咐道:“今日到此为止。回去后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种感觉,平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记住,修炼最忌急躁,顺其自然才是正道。”
白芷和紫苏恭敬应下,退了出去。
接下来是青黛和朱槿。青黛专注,很快也找到了气感;朱槿则有些坐不住,总忍不住动来动去,但在周鹤的耐心指导下,最终还是静了下来。
轮到墨竹和砚台时,已接近辰时末。两人都是第一次接触这等玄妙之事,既紧张又兴奋。墨竹性子沉静,进展反而快;砚台手巧,对内息的细微控制颇有天赋,周鹤特意多教了他一些运气于指的技巧——这对他的木工手艺大有裨益。
等所有人都轮过一遍,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周鹤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临走前对静姝道:“大小姐,今日只是开始。气感这东西,有人一日便得,有人三月方成,万不可强求。您也要放平心态——您有特殊体质,进展理应最快,但切记,根基打得越牢,日后成就越高。”
静姝点头:“静姝谨记。”
送走周鹤,静姝回到书房。白芷已经将今日的记录整理好,呈了上来。
“紫苏、青黛、墨竹三人已有气感初现;白芷、砚台虽未明显感觉,但呼吸节奏掌握得最好;朱槿、知书、达理还需时日;其余粗使人等,养生操动作已基本熟练……”
静姝看着记录,心中渐渐有了数。
修炼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尤其在侯府这种环境下,稳扎稳打才是王道。今日的试探也提醒她,听雨轩并非与世隔绝的孤岛,外界的目光从未离开。
她走到窗边,望向庭院。
阳光正好,紫苏和小丫鬟们在晾晒被褥,青黛坐在廊下绣花,朱槿正叽叽喳喳跟达理交代采买事项。墨竹在打理院里的花草,砚台在厢房里叮叮当当敲着什么,知书抱着一摞书匆匆走过……
一切看起来那么平常,那么安宁。
但静姝知道,在这安宁的表象下,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白芷的呼吸更绵长了,紫苏端茶时手腕更稳了,青黛穿针的速度快了一分,朱槿走路时几乎听不见脚步声……
这些细微的变化,外人很难察觉,但假以时日,它们将汇集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而她,也将从今夜开始,正式修炼《玄元养气诀》全本。
想到这里,静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纤细,白皙,看起来与寻常闺阁少女并无不同。
但很快,这双手将拥有的,不仅仅是执笔绣花的力量。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是外院的方向。隐约能听见管事嬷嬷拔高了嗓门在训人,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静姝皱了皱眉,唤来白芷:“去打听打听,外院怎么了?”
白芷很快回来,神色有些古怪:“说是二房的三少爷林文斌,今早不知怎的,非要闯进咱们听雨轩后头的竹林,说是要抓什么罕见的翠鸟。被巡夜的婆子拦下了,吵了起来,摔碎了一盆老夫人最爱的兰草……”
静姝眼神一凝。
抓翠鸟?听雨轩后头的竹林里确实有鸟,但绝没有什么罕见的品种。这借口,未免太拙劣。
“后来呢?”
“后来二夫人亲自来把人领走了,赔了不是,还送了一盒上好的伤药过来,说是给咱们压惊。”白芷压低声音,“但奴婢觉得……三少爷那模样,不像是在找鸟,倒像是在找什么别的。”
静姝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找什么?当然是找听雨轩的“破绽”,找父亲离京后,她这个“体弱多病”的嫡女,是不是真的那么安分。
“知道了。”她淡淡道,“把伤药收好,改日送到李太医那儿验验。至于三少爷——”她顿了顿,“他若再来,就让婆子们按府规拦着,不必客气。”
白芷应声退下。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静姝走到书案前,摊开纸笔,开始记录今日的感悟。
“修炼首日,众人皆安。然外探已至,不可不防……”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父亲离京的第八天,听雨轩的修炼计划悄然启动,外界的试探也如期而至。
未来的路还很长,风波也不会停歇。
但她已经不再是最初那个只能躲在父亲羽翼下、惶惶不安的孤女了。
笔尖重新落下,在纸上划出坚定的一横。
“从今日起,听雨轩当如深潭,水面平静无波,水下自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