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更漏敲过三更时,贾宝玉的书房仍亮着一盏孤灯。考篮早已收拾妥当——砚台里磨好的墨凝结成半透明的胶质,狼毫笔用温水泡得笔锋舒展,连草稿纸都按页数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张还特意折了个小角,方便快速展开。他对着铜镜理了理襕衫领口,铜镜里映出的少年眉眼清亮,只是眼底的青黑像被浓墨洇过,藏着三夜未歇的疲惫。
“爷,真不再睡会儿?”茗烟抱着个暖手炉进来,炉子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映得他脸颊发红,“离卯时还有一个时辰,眯半个时辰也来得及。”
宝玉接过暖手炉,指尖在冰凉的炉壁上轻轻摩挲。炉底刻着的“学海”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那是去年林姑父送他的礼物,说“读书人的心,得用暖炉焐着才不容易凉”。他摇头轻笑:“睡不着了,不如再顺一遍《府试章程》。”
案上摊着的《江南贡院府试须知》被翻得卷了边,凡涉及“入场流程”“答题规范”的条目都用朱笔标了着重号。宝玉的指尖落在“搜身”那条——“考生需解外衣,脱鞋袜,由兵丁检查有无夹带”,旁边他批注:“穿单层襕衫,少系带子,省得麻烦。”再往下看“答卷要求”:“字迹需工整,不得涂改,每错一字,扣卷面分半分”,他又添了句:“先在草稿纸上写清,核对无误再誊抄。”
这些琐碎的细节,是他从柳砚那里淘来的“实战经验”。那位寒门出身的秀才曾拍着他的肩说:“府试考的不光是学问,更是心思细不细。去年有个举子文章写得顶好,就因为在卷首漏写了姓名,最后落得个‘违式’,三年心血全白费了。”
想到这里,宝玉从笔筒里抽出支小楷笔,在巴掌大的纸上默写自己的姓名、籍贯、保人信息——“应考生贾宝玉,顺天府大兴县人,保人林如海,现任巡盐御史”,连标点符号的位置都和报名表上的一致。写满三张纸后,他才满意地停笔,将纸条折成方块,塞进襕衫内侧的暗袋里。
窗外的风卷着残雪拍打窗棂,像是在催促。宝玉起身走到书案前,最后看了眼墙上挂着的《论语》拓片,那是黛玉亲手抄的,末尾题着“赠宝玉,愿君此行,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伸手轻轻触碰那行小字,指尖的温度透过宣纸渗进去,仿佛能传到潇湘馆的灯前。
“该走了。”他对自己说,将暖手炉递给茗烟,“这个你拿着,我带考篮就行。”
贡院外早已排起长队,考生们穿着清一色的蓝色襕衫,像一丛丛待放的兰草。宝玉站在队尾,听见前面有人在背《论语》,有人在默算经义,还有人对着灯笼照镜子,紧张得不断整理衣襟。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反而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下一位!”兵丁的呵斥声刺破晨雾。宝玉随着队伍前移,看见搜查的兵丁正仔细捏着一个考生的袖口,从里面掉出半张写满公式的纸——那考生顿时面如死灰,被兵丁架着拖走时,哭喊着“我寒窗十年……”,声音在空旷的贡院门前回荡,听得人心头发紧。
轮到宝玉时,他坦然解开襕衫扣子,露出里面单层的贴身衣物。兵丁捏了捏他的袖口、衣角,又翻了翻考篮里的笔墨纸砚,见确实没有夹带,才粗鲁地挥手:“进去!”
踏入贡院的刹那,宝玉忽然想起黛玉的话:“别慌,就当是在咱们大观园的藕香榭做诗会,那些考官,不过是来听诗的客人。”他低头笑了笑,踩着青石板路往里走,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竟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号房很小,仅容一桌一椅一榻,墙壁上布满前人刻下的字迹——“某年某科张三在此中举”“天道酬勤”,甚至还有“今年必中”的稚气涂鸦。宝玉用袖子擦了擦桌面的灰尘,发现角落里刻着一行小字:“心正,则笔正。”他对着那行字看了片刻,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宝玉在此,当守本心”,然后端正坐下,等待发卷。
卯时三刻,监考官的梆子声响起,试卷被层层传递过来。宝玉接过自己的那份,先核对了页码,再用镇纸压好,才缓缓提笔。笔尖落在“策论”二字上时,他忽然想起出发前,黛玉塞给他的那枚暖玉,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开始答题。”他默念着,墨滴落在试卷上,晕开一个小小的点,像极了潇湘馆窗外初绽的梅花。
日头爬到中天时,宝玉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活动着僵硬的手腕,目光扫过卷面——没有涂改,没有错字,连墨色都浓淡均匀。窗外传来其他考生的咳嗽声、翻纸声,还有人急得掉了笔,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却忽然平静下来,想起昨夜黛玉说的“尽人事,听天命”,便端正地将试卷折好,等着收卷的梆子声。
那一刻,号房外的风似乎停了,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棂照进来,在试卷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宝玉看着那光斑,仿佛看见潇湘馆的海棠开了,黛玉正站在花下对他笑,手里还捧着那盏他没喝完的润肺梨汤。
收卷的梆子声终于响起,他起身时,发现坐过的椅面上,竟留下了一小块温热的印记,像是他那颗始终滚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