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西跨院书房,窗纸被残冬的风刮得簌簌响,像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贾宝玉呵了呵冻得发僵的手指,将砚台往炭盆边挪了挪——方才研的墨竟冻住了,墨锭在砚面上划出细碎的冰碴,发出“咯吱”的轻响。他索性把铜炭盆往书案底下塞了塞,炭火的热气顺着木纹往上爬,终于让砚台边缘的冰化了些,墨锭蘸着半融的冰水研磨,竟磨出了格外清透的墨色。
案上摊着的是《近科府试策论汇编》,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他正看到去年府试的一篇佳作,题为《论农桑与国本》,作者以“民为邦本,食为民天”破题,引了《齐民要术》里“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的句子,字里行间都是踏实的民生关怀。贾宝玉忽然想起林姑父笔记里写的“府试策论重‘实’,空谈义理者难入考官眼”,便取过朱笔,在“顺天时,量地利”旁画了道粗线,又在页边写:“可仿此例,论吏治则引《汉书·循吏传》,论水利则参《水经注》,忌用空泛的‘仁义道德’套话。”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条缝,雪沫子趁机钻进来,落在书页上化出个小小的湿痕。贾宝玉抬头,见黛玉披着件月白斗篷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锦盒,鼻尖冻得通红:“我听紫鹃说你又熬了半宿,想着你许是饿了。”
她走进来的瞬间,带进一股清冽的梅香,竟压过了书房里的墨味。锦盒打开,里面是两碟点心:一碟松子糕,一碟杏仁酪,都是他爱吃的。黛玉把杏仁酪往炭盆边放了放,轻声道:“昨儿听柳砚说,今年府试的主考李大人,最看重‘经世致用’,尤其讨厌‘掉书袋’。”
“嗯,我正看去年的策论,这位考生就很懂李大人的喜好。”贾宝玉拿起那篇《论农桑与国本》,“你看这里,他写‘劝农之法,不在空谈,而在减赋、修渠、教新技术’,后面还附了具体的‘每亩增产估算’,连我都觉得实在。”
黛玉凑近看了看,指尖轻轻点在“修渠”二字上:“林家村那边就有个例子,前年修了条引水渠,去年亩产竟比往年多了两石。你若写策论时用上这个实例,比光引典籍更有说服力。”
“对啊!”贾宝玉猛地拍了下额头,“我怎么忘了这个!林姑父笔记里提过林家村的水渠,还画了简图呢!”他立刻从书堆里翻出那本蓝布封皮的笔记,果然在“江南水利考”一章找到了相关记载,甚至附有“水渠深浅与灌溉范围的关系表”。
黛玉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抄录数据,忽然笑了:“瞧你,又急得冒热气了。”她拿起案上的茶壶,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先润润喉,我带了新沏的六安茶,比你这隔夜茶好喝。”
茶盏里的热气氤氲了贾宝玉的视线,他看着黛玉低头整理散落的书册,斗篷的毛边沾了点雪,像落了片揉碎的云。忽然想起刚穿来时,自己还对着《论语》发愁,是她一句句讲解“封建礼仪里的潜规则”,教他“见长辈要低头三分,遇平辈需拱手不弯腰”;上次府试前感冒,也是她熬了三天的姜汤,逼着他喝了整整一碗。
“在想什么?”黛玉见他盯着自己出神,耳尖微微发烫,伸手拢了拢斗篷。
“在想……”贾宝玉清了清嗓子,拿起笔在策论草稿上添了“林家村水渠”的案例,“有你在,我好像总能少走些弯路。”
黛玉的脸颊泛起薄红,转身从书案角落拿起个布包:“别贫嘴了,给你带了样东西。”布包里竟是副手炉,裹着厚厚的绒布,提在手里暖烘烘的,“紫鹃说你总把炭火盆挪得太远,手都冻裂了,这个你揣在怀里,写字时能暖和些。”
手炉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过来,像揣了个小太阳。贾宝玉忽然想起昨夜自己对着铜镜,看见鬓角竟冒出了根白头发,当时还自嘲“未老先衰”,此刻却觉得浑身都暖融融的。他翻开《府试章程》,指着“三场考试日程”对黛玉说:“你看,第一场经义,第二场策论,第三场诗赋。我打算今明两天把《诗经》的注疏再过一遍,后天开始专攻策论,诗赋……”
“诗赋你不用愁。”黛玉从袖中取出张纸,上面抄着十几首李大人的诗作,“柳砚托人打听来的,李大人年轻时写过不少‘田园诗’,尤其喜欢‘质朴自然’的风格。你写诗时少用典故,多写些眼前景、身边事就行。”
纸上的字迹娟秀,每首诗旁边都有批注:“此诗重‘白描’,忌用‘绮丽词藻’”“尾联需有‘民生关怀’,如‘桑麻长势’‘孩童嬉闹’”。贾宝玉摸着那些细致的批注,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她竟连考官的诗风都摸透了。
“对了,”黛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斗篷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这是我整理的‘经义易错点’,你看看有没有漏的。”
本子上记着“《论语》‘克己复礼’的‘礼’指‘周礼’非‘泛指礼仪’”“《孟子》‘民为贵’的‘贵’是‘重要’而非‘尊贵’”,甚至连“‘四书’注疏的不同学派争议”都列得清清楚楚。贾宝玉翻到最后一页,竟看到“应对考官提问的话术”:“若被问‘经义与实务哪个重’,需答‘经义为体,实务为用,缺一不可’,既不得罪‘经学派’,也不得罪‘实务派’。”
“你……”贾宝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手炉的温度烫得惊人,“你竟连这个都想到了。”
“谁让你总爱较真,”黛玉嗔了他一眼,眼神却软得像化了的雪,“上次在私塾,你非跟塾师争‘井田制是否可行’,若不是我拉着你,怕是要吵到贾政那里去。府试面试时可不能这样,得学会‘圆融’。”
贾宝玉笑着点头,忽然指着案上的《农桑要术》:“那我现在就练‘圆融’——你看这段‘春耕时机’,我结合《礼记·月令》来解,既显学识,又不偏科,算不算?”
黛玉凑过来看,发丝不经意间扫过他的手背,像羽毛轻轻搔过。她指着其中一句:“这里‘杏花开时播种’,你可以加句‘去年江南杏花迟了半月,农人便延后播种,竟获丰收’,既引了典籍,又带了实例,李大人定会觉得你‘懂变通’。”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像无数只小爪子在轻轻挠。贾宝玉把黛玉带来的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尝尝?我猜这松子糕是你亲手做的。”
黛玉果然红了脸:“被你猜中了,紫鹃说你看书时总不爱吃甜的,我就少放了些糖。”
两人分食着点心,偶尔说上几句策论的细节,更多时候是沉默——但这沉默一点也不尴尬,就像炭盆里的火,不烈,却足够暖。贾宝玉忽然想起自己穿越前写论文时,总觉得历史是冷冰冰的文字,可此刻握着温热的手炉,看着身边为他整理错题本的黛玉,才明白那些“封建制度”“科举规则”的背后,原是无数个这样温暖的瞬间。
“对了,”他忽然想起件事,从书箱里翻出本《算学启蒙》,“府试策论里若要算‘赋税增减’,得用精确的数字才显专业。我这几天在练珠算,你帮我看看这道题对不对?”
黛玉接过书,看着上面的“亩产量与赋税换算表”,忽然笑出声:“你这算法倒是新奇,竟把‘今有术’和‘衰分术’混着用了。不过……”她拿起笔改了两个数字,“这样算更简洁,考官一眼就能看懂。”
贾宝玉看着她改后的算式,忽然觉得,所谓“科举之路”,哪里是孤军奋战?分明是有人陪你磨墨,有人为你查典,有人在寒夜里送来手炉,有人把考官的喜好记得比你自己还清楚。
雪停了的时候,黛玉要回潇湘馆了。贾宝玉起身送她到门口,忽然从书案上拿起个东西塞给她:“这个给你。”是块暖玉,他前些天特意让琢玉匠人刻了“平安”二字,本想府试后送她,此刻却觉得再等不及了。
黛玉握着暖玉,指尖微微颤抖,抬头时眼里竟有了泪光:“你……你专心备考,别总惦记这些。”
“我知道。”贾宝玉看着她的斗篷消失在回廊尽头,转身回到书房。手炉还揣在怀里,砚台里的墨已经化开,在灯下泛着乌亮的光。他重新坐下,翻开《经义易错点》,忽然觉得那些枯燥的注疏都活了过来——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为了某个冰冷的名次,而是为了守住身边的暖,为了不让那个送手炉的人失望。
炭盆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溅起个火星,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竟没立刻熄灭。贾宝玉提笔蘸墨,在策论草稿上写下新的标题:《论实务之要,在知易行难》。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清晰有力的字迹,仿佛在说:这路再难,有你陪着,便能一步步走下去。
夜色渐深,西跨院的灯却亮得格外稳,像颗不肯屈服于黑暗的星。窗纸上,贾宝玉的影子时而低头疾书,时而翻查典籍,偶尔停下来,对着某个批注笑一笑——那是黛玉画了个小小的梅花记号,旁边写着“此处可引林家村的例子”。
他不知道这场府试最终会怎样,但此刻握着笔,揣着暖手炉,想着那个揣着暖玉的人,忽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毕竟,有这样的时光,这样的人,再冷的冬夜,也熬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