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京城的风愈发凛冽,卷着铅灰色的云,将西跨院的梧桐枝桠刮得光秃秃的。书房里却暖意融融,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通红,映得案上那套《周礼》注本泛着温润的光泽。贾宝玉披着件驼色毡裘,正对着“秋官司寇”篇凝神苦思,指尖在“掌邦禁,诘奸慝,刑暴乱”一行字上反复摩挲,案头散落的素笺上,已记满了“周代刑制与本朝律法异同”“慎刑原则在司法中的实践”等批注,连“赎刑金额换算”“赦免制度适用范围”这类细枝末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爷,刚从翰林院抄回来的《本朝刑狱汇编》到了,您要的‘嘉靖年间平反冤案’案例都在里面。”茗烟抱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进来,见他面前摆着的《唐律疏议》《大明律》已被翻得卷了边,书页间还夹着几张朱笔标注的刑部卷宗抄本,忍不住咋舌,“您连这个都要琢磨?秋官篇讲的是刑狱,省试考的是典章,犯得着这么细究吗?”
贾宝玉抬眼时,鬓角沾着点墨灰,他指着“秋官司寇掌五刑”一句道:“你不懂。李大人不仅做过兵部尚书,还兼任过刑部侍郎,最看重‘司法公正’。若考题涉及‘刑制’,只引《周礼》‘明德慎罚’却不谈本朝冤狱,便是空论。”他从书堆里翻出林如海的《江南刑狱札记》,指着其中“吴县县令滥用酷刑逼供”的记载,在素笺上写下“《周礼》慎刑原则于今日之三用”:一用“五听断狱”(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仿周代司寇断案之法,减少冤狱;二用“赎刑分级”,按罪行轻重定赎金,不让贫民因小罪倾家荡产;三用“赦免有度”,只赦过失犯,不赦故意犯,防奸猾之徒钻空子。每条后面都注着“可参《宋史·刑法志》范仲淹慎刑案例”,字迹工整,连涂改都极少。
正写得入神,忽闻门帘轻响,抬头见黛玉披着件月白色的素绒斗篷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黑漆描金的食盒。“听雪雁说,你这几日都在看刑狱卷宗?”她将食盒放在案上,打开时一股清香漫开来,里面是一盅冰糖银耳羹,还温着,“前儿整理父亲的旧书,见有本《历代刑制考》,里面提到周代‘八议’(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与本朝‘官当’制度的弊端,或许对爷有用。”她说着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是她手抄的笔记,在“官当制度漏洞”一条下,用红笔标着“官员犯罪可抵罪,百姓却无此权,易生民怨”,旁注“可仿周代‘刑不上大夫’之实质(非不罚,乃罚有体面),改为‘官民同罪,罚有等差’,既保官员体面,又不失公平”。
贾宝玉看着那行小字,忽然想起扬州府衙里,林如海曾指着卷宗叹“律法本是衡器,偏生有人把它当成特权的遮羞布”,那时他只当是官场闲话,如今才懂其中沉重。“林姑父当年巡盐时,见了多少这类不公?”他摩挲着笔记上的红痕,见黛玉指尖冻得发红,便取过炭盆边的暖手炉塞给她,“天寒地冻的,怎敢劳你亲自送来。”
黛玉捧着暖手炉,眼尾泛起淡淡的红:“左右在屋里也是翻书,不如来看看你这‘秋官大人’断了多少案子。”她瞥见案上的《江南刑狱札记》,忽然指着其中“某乡绅强占民女”一案道:“父亲说过,这类案子最难断,既不能得罪乡绅,又不能寒了民心。周代司寇处理此类事,常用‘调解’之法,让乡绅赔礼还人,再罚些粮米赈济乡邻,既全了体面,又平了民愤。”她随手拿起笔,在案头画了个简易的“调解流程图”,从“乡老说和”到“官府见证”,条理分明,竟有几分章法。
待黛玉走后,贾宝玉将她抄的笔记仔细夹进《周礼》,忽然发现食盒底层压着张素笺,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尚书·吕刑》‘五刑之疑有赦’,可与《周礼》慎刑条互参”,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天平,秤杆两端分别写着“法”与“情”。他对着那小画笑了半晌,忽然起身从书箱里翻出《宋史·包拯传》,连夜整理出“历代名官慎刑案例集”,从包拯“智断牛舌案”到海瑞“当堂翻案”,每个案例都注着“可借鉴之法”,直写到窗纸泛白,才发现砚台里的墨已冻成了冰坨。
次日清晨,贾政来看他时,见案上除了《周礼》注本,还摆着《洗冤录》《折狱龟鉴》这类冷僻书,不由得皱起眉:“省试考的是典章制度,你研究这些刑狱案例做什么?”
“父亲,《周礼》秋官篇讲的是司法,李大人曾任刑部侍郎,若考题涉及‘刑制’,只谈古不谈今,便是纸上谈兵。”贾宝玉指着案上的案例集,“您看这个‘吴县冤案’,若按周代‘五听’之法,先观犯人神色,再查证人言辞,便不会屈打成招。儿子想在策论里提‘司法三原则’:一是‘听讼必察’,二是‘量刑必公’,三是‘赦免必慎’,每条都用本朝案例佐证,想必能合李大人的心意。”
贾政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末了却抓起笔,在“赦免必慎”旁添了句“需奏请圣裁,不可擅自赦免”,又道:“你姑父当年处理盐商案,就因擅自赦免从犯被人参了一本。写策论时切记,司法虽重公正,却不可越权,这是为官的分寸。”
这番话如冷水浇头,贾宝玉忙在策论草稿上添了“司法需守层级”一节,强调“地方官可断案,不可擅赦,需报刑部复核”,写完再读,先前那股书生气的锐劲淡了,多了几分官场的审慎。
腊月二十那日,周先生来评点策论,见了这篇《论秋官司寇与本朝司法》,捻着胡须赞道:“有你姑父当年的风骨了。”他指着“官民同罪”一节道:“你能想到‘罚有等差’而非‘一刀切’,可见已懂‘礼法并重’的道理。只是这里——”他点在“批判官当制度”一句上,“措辞需委婉些,可改为‘官当制度虽有其利,然亦需补其弊’,毕竟李大人也曾受益于官当,不可直言其非。”
送走周先生,贾宝玉立刻重写策论,将“批判”改为“补弊”,在“官当制度”后加了段“可限其适用次数,一品官最多三次,九品官最多一次,既保官员体面,又防滥用”,写完只觉通体舒畅,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
入夜后,雪又下了起来,簌簌地落着,将书房的窗纸映得发白。贾宝玉铺开纸,开始默写《周礼》秋官篇的注疏,写到“大司寇掌建邦之三典”时,忽然想起黛玉说“父亲曾说,三典(刑新国用轻典,刑平国用中典,刑乱国用重典)就像医者用药,需对症下药”,便取过《黄帝内经》,对照着写了篇《典章如药论》,从“轻典如补药,适用于新朝”谈到“重典如猛药,只可暂用”,从“中典如调理药,适用于承平之世”谈到“本朝当用中典,辅以轻典”,竟又写出篇策论草稿。
案头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他年轻却沉静的脸。墨汁冻住了,便用铜勺舀了炭盆里的热水化开;手指冻僵了,便凑到炭盆上烘暖了再握笔。窗外的红梅在雪中开得愈发精神,暗香浮动,与墨香交织在一起,成了这个寒夜最清冽的气息。
天快亮时,他终于默完了《周礼》秋官篇的注疏,厚厚的五卷,竟无一处错漏。放下笔,才觉脖颈发酸,可看着那工整的字迹,忽然想起穿越前导师说的“做学问就像熬药,需慢慢煨,急不得”,此刻才算真正懂了其中滋味。
雪停了,晨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那叠策论草稿上,泛着淡淡的金光。贾宝玉伸了个懒腰,见砚台里的墨又冻成了冰,却笑了——这点冷,比起胸中那团火,又算得了什么?他知道,离省试还有两个月,前路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日夜要熬,但只要案头的笔还在,窗外的梅还开,那些藏在典籍里的智慧,总会慢慢长成能为心上人遮风挡雨的力量。
他取过黛玉送来的《历代刑制考》,在扉页写下“守经达权”四个字,笔尖落下时,比昨日又沉稳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