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的日子越来越近,西跨院的书房几乎成了不夜之地。
贾宝玉把自己埋在书堆里,从《论语》《孟子》到《资治通鉴》,从唐宋八大家的策论到本朝前辈的科考范文,一页页啃下去,指尖磨出了薄茧,眼底也熬出了淡淡的青黑。窗外的日头升了又落,院中的梧桐叶绿了又黄,他却像是浑然不觉,唯有砚台里的墨磨了又添,添了又磨,浓得化不开。
“爷,歇会儿吧?”茗烟端着夜宵进来,见他正对着一篇策论凝神苦思,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这都快三更了,明儿还得早起温书呢。”
贾宝玉头也没抬,指尖在“民为邦本”四个字上轻轻点了点:“再想想。这篇《论牧民之术》,总觉得少了点东西。”
他面前摊着的是十年前的府试范文,作者后来官至巡抚,文中主张“严刑峻法以治刁民”,言辞凌厉,颇有气势。可在贾宝玉看来,这般论调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百姓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靠刑罚,如何能让他们真心归顺?
“你看这里。”贾宝玉指着“凡抗税者,杖责三十,再犯流放”这句,眉头微蹙,“百姓为何抗税?是赋税太重,还是官吏盘剥?不问缘由便施刑罚,怕是要激化矛盾。”
茗烟凑过去看了看,挠挠头:“可考官不就喜欢看这种‘强硬’的主张吗?显得有魄力。”
“魄力不是靠吓唬人得来的。”贾宝玉拿起笔,在旁边批注,“牧民如牧羊,既要约束,更要体恤。赋税当‘量民力而定’,徭役需‘择农闲而征’,若能让百姓衣食无忧,谁愿铤而走险?”
他写得极快,笔锋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这些道理,是他在现代史书里读了千百遍的“民本思想”,是穿越前导师反复强调的“治理精髓”,此刻落在纸上,竟比任何华丽辞藻都更有力量。
不知不觉,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密密麻麻的批注上,那些关于“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字句,在晨光里仿佛活了过来。贾宝玉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为了琢磨透这篇策论,他竟又熬了一整夜。
“去打盆热水来。”他对茗烟说,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洗了把脸,冰凉的水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唐会要》,翻到“科举沿革”那卷。指尖划过“府试考期”“命题范围”“评分标准”等条目,忽然停在“策论占比七成”这行字上。
原来如此。
他一直纳闷,为何府试对“策论”如此看重,甚至超过了经义背诵。此刻才恍然大悟——朝廷要选的,不是只会死记硬背的书呆子,而是能洞察时弊、提出对策的可用之才。策论写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考官对考生“治理能力”的判断。
想通这层关节,贾宝玉重新坐回案前,将先前写的十几篇策论草稿全部翻了出来。有论“吏治”的,有谈“水利”的,有说“边防”的,篇篇都引经据典,却总觉得少了点“落地”的实感。
“不够。”他喃喃自语,“太像书斋里的空谈了。”
他想起前日去城郊赈灾时的见闻:一户农家,丈夫被征去修河,妻子带着三个孩子,家里只剩半袋米,却还要应付官吏的“额外摊派”,那妇人抱着最小的孩子,眼里的绝望让他至今难忘。
“就从这里写起。”贾宝玉猛地提笔,在新的稿纸上写下策论题目——《论赈灾与民力》。
开篇没有引经据典,而是直截了当:“臣尝见城郊民妇,家无余粮,子啼腹饿,官吏催派不止,妇泣曰:‘吾夫筑河,吾子待哺,此米若去,一家皆亡。’闻者心酸。”
接着,他详细记录了那户农家的困境,计算了“额外摊派”占其年收入的比例,分析了“徭役过重”对农业生产的影响,最后提出对策:“凡遇灾年,徭役当停,赋税可缓,官府需开仓放粮,而非催逼更甚。民者,国之根也,根固方能叶茂。”
写完通读一遍,他竟有些鼻酸。这篇策论,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复杂的典故,却带着泥土的气息,带着百姓的体温,比任何空谈都更有分量。
日头升到正中时,林黛玉派人送来了一碟精致的杏仁酥。
“林姑娘说,见爷这几日没去潇湘馆,怕您累着,特意让厨房做的,说这酥饼养神。”送东西的小丫鬟轻声道。
贾宝玉拿起一块杏仁酥,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他仿佛能想象出林黛玉在潇湘馆里,看着丫鬟们做点心的样子,眉眼间定是带着浅浅的笑意。
“替我谢林姑娘。”他对小丫鬟说,“告诉她,等府试结束,我就过去看她。”
小丫鬟走后,他将那块杏仁酥的碎屑用纸包好,放在书箱最底层。这是他的念想,是支撑他熬过一个个不眠之夜的微光。
接下来的日子,贾宝玉进入了“疯魔”状态。
天不亮就起身背书,背到日头高升,然后开始写策论,一篇不行就写两篇,两篇不行就写三篇,直到每个论点都打磨得无懈可击。累了,就嚼块杏仁酥;困了,就用冷水浇脸;实在撑不住了,就趴在桌上小憩片刻,梦里都是“民为邦本”“勤政爱民”的字句。
茗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敢多劝。他知道,自家爷不是在应付一场考试,而是在为一个信念拼命——那个“让百姓过得好一点”的信念,那个“护着林姑娘”的信念。
府试前一日,贾宝玉将所有策论整理好,装订成册。厚厚的一叠,承载着他无数个日夜的心血。他抚摸着粗糙的纸页,忽然想起穿越前导师说的话:“做学问,要对得起自己,更要对得起读你文章的人。”
他对着册子深深吸了口气。
明日,就是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可以问心无愧——因为每一个字,都浸过思考;每一个观点,都源于真心;每一分努力,都不曾虚度。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洒在书桌上。贾宝玉吹灭烛火,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在心里默默背诵着《论语》里的句子,想象着明日考场的情景,想象着放榜时的紧张,更想象着府试结束后,能去潇湘馆,告诉林黛玉:“我尽力了。”
这就够了。
至少,他为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拼尽了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