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夜,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西跨院书房里,贾宝玉正对着案上的策论草稿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蚕桑局”三个字。案头的《清河桑农证词》已被翻得起了毛边,其中一张泛黄的纸上,东河村李老三歪歪扭扭的字迹格外刺眼:“去年蚕死了一半,官府来了人,只说‘天灾’,没给半分补助。”
他提笔在“蚕桑局职责”下添了句:“遇灾年,蚕桑局需三日内核灾,十日内发赈,赈款从‘商户捐银’与‘官府预备金’中出,各占五成。”写完又觉得“预备金”数额需明确,便翻开《大明会典》,查到“地方官府可留三成赋税作‘应急银’”,遂补注“清河每年可从桑税中提三成作蚕灾预备金,约银五十两”。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个踽踽独行的旅人。案上的茶早凉透了,他却浑然不觉,目光落在策论的“结尾”处——这是周大人特意叮嘱的“豹尾”,需“掷地有声,余味悠长”。先前写的“愿清河桑农岁岁丰足”太过平淡,改作“若依此策,三年之内,清河桑田必能‘蚕肥茧厚,户有余钱’”又嫌太满,少了点留有余地的从容。
“该怎么说才好?”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忽然想起黛玉昨日送来的那首《蚕妇吟》,其中“春蚕到死丝方尽,农妇到头衣渐宽”两句,道尽了桑农的辛劳。他试着在结尾写道:“今献此策,非求一日之功,唯愿逐年累月,能让清河农妇不再‘衣渐宽’,稚子有帛可暖,老者有米可炊。”
读罢觉得虽有温度,却少了点风骨。又想起贾政教他的“引经据典,以壮气势”,便在句首添了“《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末句加了“此非独为清河计,实乃为天下农桑计也”。如此一来,既有典籍支撑,又有格局,还藏着对百姓的体恤,才算满意。
窗外传来竹影晃动的轻响,他抬头见黛玉披着件月白披风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青布包,鬓角还沾着夜露。“刚从外祖母那里回来,听说你还没睡。”她走进书房,将布包放在案上,“这是父亲当年批注的《策论精要》,里面有篇‘江南农桑策’,结尾用了‘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你看能不能化用。”
贾宝玉解开布包,见是本蓝封皮的旧书,扉页上“如海手批”四个字苍劲有力。翻到“江南农桑策”,果然见林如海在结尾处批注:“一策之施,若能解百姓十年之困,便是千秋功业,不必求速达。”他心里一动,对黛玉道:“我先前总想着‘三年见效’,倒不如学姑父这般,说‘此策若行,岁增蚕茧百担,十年可积千担,百姓日子自会慢慢好起来’,更显踏实。”
黛玉点头:“父亲常说,为政者最忌‘急功近利’,农户过日子,盼的是细水长流,不是一时热闹。”她拿起贾宝玉的草稿,指着“蚕桑局选贤”那条,“这里说‘选乡绅五人’,不如加句‘需是未占桑田百亩以上者’,免得大户垄断,损了小户利益。”
贾宝玉看着她添在页边的小字,忽然想起柳砚说的“林姑娘查得比官府还细”——连乡绅占多少桑田都算到了。他提笔修改时,指尖不经意碰到黛玉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书房里的烛火仿佛也晃了晃,映得黛玉的脸颊泛起薄红。
“对了,”黛玉转身去倒茶,声音轻了些,“周大人的策论里,凡提到‘减赋’,都会先赞一句‘朝廷爱民如子’,你在‘恢复旧税’前加句‘今上仁厚,常念百姓疾苦’,更合规矩。”
贾宝玉恍然大悟:“我只想着说透道理,倒忘了这层。”他连忙添上那句,又笑道:“你这本事,若是男子,定能中状元。”
黛玉的脸更红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胡说什么,我不过是……不过是听父亲说多了。”她放下茶杯,指着窗外,“天快亮了,你该歇歇了,明日还要去周大人那里请教。”
贾宝玉看着她眼底的倦意,忽然想起昨夜三更时,潇湘馆的灯还亮着,想必她又在帮自己整理素材。“你也没睡好。”他从书堆里翻出个锦盒,“这是母亲给的‘安神香’,你拿去用,别总熬夜。”
黛玉接过锦盒,指尖碰到盒面的温凉,轻声道:“你也少用些参汤,伤胃。我让紫鹃给你炖了‘百合莲子粥’,早上送来。”说完便拿起披风,匆匆走出书房,廊下的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首没写完的诗。
黛玉走后,贾宝玉又改了两页,东方已泛起鱼肚白。他揉着酸痛的脖颈,看着案上厚厚的草稿,忽然觉得这策论像个活生生的人——骨架是“经史典籍”,血肉是“农户证词”,魂魄是和黛玉、柳砚、贾政一起打磨时,一点点注入的心意。
清晨,周大人来府中指点,见了贾宝玉的策论,捻着胡须赞道:“开篇用陶令对比,有文气;中间列数据、引案例,有实据;结尾说‘十年积千担’,有远见。最难得是‘乡绅限田’那句,可见你真懂农户的难处。”他指着“蚕桑局三权分立”,“这里再加句‘每季度向县令递份账册’,让官府有监督之权,便无懈可击了。”
贾宝玉连忙记下,又问:“学生想在‘减赋’后加段‘劝农桑’的话,说‘农户多植桑一亩,次年可减桑税一文’,可行吗?”
周大人眼睛一亮:“妙!这叫‘以利导之’,比强逼有效。记住,策论要说服的不是考官,是天下人——让农户觉得‘这事对我好’,让官员觉得‘这事能推行’,让皇帝觉得‘这事利国’,才算真本事。”
送走周大人,贾宝玉立刻修改,把“劝农桑”的条款写得更细:“新植桑苗,成活三年以上者,每亩每年减桑税一文,最多减三文,由蚕桑局验收后报官府备案。”写完觉得还不够,又添了“桑苗由官府统一采购,按成本价卖给农户,没钱的可赊,秋收后还”。
午时,柳砚背着个布包冲进书房,满头是汗:“查到了!清河县令去年收了商户‘桑苗钱’五十两,才准他们涨价,你在策论里提‘严查商户勾结官吏’,定能戳中主考官的痛处——他最恨‘官商勾结’!”
布包里是本账册,上面记着“某商户送银十两,准其桑苗涨价两文”,墨迹还很新。贾宝玉看着那些字,忽然在“蚕桑局职责”里加了句:“每月核查桑苗、蚕茧市价,若有暴涨,需查是否有‘官商勾结’,查实者,官吏革职,商户罚银百两充作赈款。”
柳砚凑过来看,见策论写得密密麻麻,忍不住咋舌:“你这哪是策论,简直是本《清河农桑百科》!连‘蚕室要离灶台三尺远’都写上了。”
贾宝玉笑道:“周大人说,细节见真章。农户看了,知道我懂他们的难处;考官看了,知道我下过真功夫。”他忽然想起什么,“你再去趟铁匠铺,问问能不能给桑农打‘小铁剪’,比剪刀快,摘桑叶省力,我想在‘便民措施’里加上。”
“得嘞!”柳砚刚要走,又被贾宝玉叫住,“顺便买两斤糖糕,送去潇湘馆,林姑娘……林姑娘这几日也累着了。”
柳砚挤眉弄眼地笑:“知道了,给未来二奶奶送的,保证新鲜!”
看着柳砚跑远的背影,贾宝玉拿起策论草稿,逐字逐句读起来。读到“愿清河桑田,十年后能闻稚子笑,不见农妇愁”时,忽然觉得鼻子发酸——这青灯黄卷的日子,熬得值。
傍晚,黛玉派人送来个食盒,里面是碗“冰糖雪梨”,附了张纸条:“梨润肺,可缓你咳嗽。策论结尾那句‘稚子笑’很好,比我说的更有生气。”
贾宝玉拿起勺子,舀了口雪梨,甜丝丝的滋味从舌尖漫到心里。他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灯笼,觉得这书房里的烛火,和潇湘馆的灯光,像是隔着夜色在轻轻呼应,暖得很。
夜深时,他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稿,将策论誊抄在洒金宣纸上。字迹虽不如林如海那般苍劲,却笔笔端正,透着股不肯敷衍的认真。抄完最后一个字,鸡刚好叫了头遍,东方的天色已泛出淡淡的红。
他把誊好的策论折好,放进贴身的锦袋里,忽然想起穿越那天,自己对着“宝玉摔玉”的混乱场面,只觉得前路茫茫。而现在,他能握着这样一篇策论,知道自己要去为谁、为哪件事而拼——这种踏实的感觉,比中状元还让人安心。
案上的烛火燃尽了最后一寸,留下个小小的烛芯,在晨光里微微发亮。贾宝玉趴在案上,闻着纸上淡淡的墨香,终于沉沉睡去,梦里全是清河桑田的样子,有农户在笑,有蚕宝宝在桑叶上爬,还有黛玉站在桑树下,对着他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