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晨露还凝在潇湘馆的竹尖上时，怡红院西厢房的灯已亮了一个时辰。贾宝玉伏在案前，指尖的狼毫笔悬在半空，宣纸上“府试策论”四个字墨迹未干，却已被他用朱笔圈了三道——这是他昨夜改到第五遍的标题，从“论民生”到“论地方治理”，再到如今的“清河县农桑水利策”，终于定下了具体到县名的务实方向。
案头堆着的书册比昨日又高了半尺，最顶上的《农桑辑要》被翻得卷了边，某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写着批注：“三月育秧需避霜，清河县去年三月有霜灾，可提前十日搭棚——引自《清河县志》卷五·气候篇”。旁边压着张泛黄的纸，是茗烟凌晨从城郊农户家换来的“春耕记”，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记着：“牛力不足，十户才有一头牛，插秧慢了要误农时”，被贾宝玉用红笔划出，旁边批了“可仿唐代‘义牛社’，十户共养一牛，官府补贴草料钱”。
“二爷，周大人派人送的策论范本到了。”袭人轻手轻脚走进来，将一个蓝布包放在案边，“说这是他当年考府试时的草稿，让您照着看看‘起承转合’的章法。”
贾宝玉眼睛一亮，拆开布包，里面是本线装小册子，首页写着“嘉靖年间应天府试策论”，字迹沉稳有力。他翻到“农桑”篇，见开篇先引《尚书》“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接着笔锋一转，直指“应天府农户三苦：一苦赋税重，二苦水利废，三苦籽种劣”，每条苦处都附了具体案例——“江宁县农户张某，去年缴税后只剩口粮三月”“溧水县圩堤崩坏三年未修，淹田百亩”。
“原来如此。”贾宝玉摩挲着纸面，恍然大悟，“我之前总在‘应该怎么做’上打转，却忘了先把‘百姓苦在哪’说透。”他抓起笔，在自己的草稿上添了句“清河县去年夏旱，河塘干涸，农户掘井三尺方得水，一担水值三文钱，比米还贵”，写完又觉得不够具体，想起前日柳砚送来的“清河民谣”，便在后面补了句“民谣曰：‘井中泥，釜中泣，春播一粒籽，秋收半捧米’”。
正写得入神，忽听窗外传来竹帘轻响，抬头见黛玉披着件月白披风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青布包。晨光透过她身后的海棠树，在石阶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衬得她眼下的淡青愈发明显。
“林妹妹怎么来了？”贾宝玉连忙起身，见她手里的布包渗着水汽，忙接过打开，里面是个白瓷罐，“这是？”
“昨日听茗烟说，你在查清河农户缺牛的事。”黛玉的声音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却清润依旧，“我翻了父亲留下的《江淮见闻录》，里面记着成化年间，淮安府曾让铁匠铺打造‘铁犁’，比木犁省力三成，就是耗铁太多，后来停了。”她指着罐子里的东西，“这是我让紫鹃去铁匠铺问来的‘铁犁图谱’，你看看能不能用到策论里。”
罐底铺着层湿布，放着几张拓片，上面是铁犁的样式，旁注着“犁头宽五寸，可深耕三寸，适用于清河沙质土”。贾宝玉拿起一张拓片，见边缘还有细密的小字，是黛玉添的批注：“清河县有铁矿，县志载‘城西十里有铁山，明初曾设炉冶’，可重启旧炉，官府督造铁犁，半价卖给农户”。
“你连铁矿的位置都查了？”贾宝玉心里一暖，指尖触到拓片上微湿的墨迹，知道她定是熬了半宿，“快进来坐，我刚得了周大人的策论范本，正想跟你讨教。”
黛玉走进书房，目光扫过案上的草稿，落在“义牛社”那条批注上，轻声道：“十户共养一牛虽好，可农户多自私，若有一户偷懒不喂料， others（其他人）怕是要争执。”她拿起笔，在旁边添了句“可让里正每月核查牛膘，偷懒者罚米二升，充作草料钱”，写完又解释，“我父亲说过，凡涉及众人之事，必得有罚则才可行。”
贾宝玉看着她落笔的力道，忽然想起前日她帮自己改策论时，曾在“轻徭薄赋”旁批“不可一刀切，富户可征三成，贫户征一成，否则富户生怨，贫户仍觉重”，当时只觉得她心思细，此刻才明白，那是林如海教她看公文时练出的务实。
“还是你想得周全。”贾宝玉把拓片仔细收好，“对了，周大人的范本里说，策论要‘引经据典却不堆砌’，我昨天引了《农政全书》《齐民要术》，是不是太多了？”
黛玉拿起范本翻了两页，指着一处说：“你看这里，周大人引《论语》‘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只一句就把‘轻赋’的道理说透了，不像你，引了三本书还没说到点子上。”她抬头见贾宝玉面露窘色，又放缓了语气，“不过你举的清河民谣很好，比古书更有说服力。不如把典故精简些，多放些百姓的话。”
正说着，茗烟气喘吁吁跑进来，手里举着张纸：“二爷！柳公子让人送消息来，说清河县令去年修了三条渠，却因‘偷工减料’，今年就塌了两条，农户骂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贾宝玉眼睛一亮，忙接过纸条，见上面写着“渠堤用沙多于土，夯土不足三层”，立刻提笔添到“水利废弛”条下，还加了句“县令报功文书称‘新渠三，灌田千亩’，实则灌田不足五百亩，百姓谓之‘谎渠’”。
黛玉看着他奋笔疾书的样子，嘴角微微扬起：“你这会子倒像打了鸡血似的。”
“可不是么。”贾宝玉写完，放下笔舒展手腕，“之前总觉得策论是写文章，现在才明白，是替百姓说话。”他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堆里翻出张纸，“对了，这是我算的‘铁犁成本账’，你帮我看看对不对——每把铁犁需铁五斤，炉冶工钱十文，官府补贴四文，农户实付六文，比买木犁还便宜两文。”
黛玉接过纸，见上面用小楷列得清清楚楚：“铁矿距县城十里，运铁钱每斤三文；铁匠铺十家，每家月产犁二十把，够供百户之用”，甚至还算了“补贴来源”：“清河县去年超征赋税五十两，可挪出二十两作铁犁补贴”。她抬头时，眼里带着点惊讶：“你连超征的赋税都查到了？”
“柳砚托人查的县志。”贾宝玉有些得意，“他说，策论里的数字不能瞎编，得让考官知道你是真的下过功夫。”
两人正说着，忽听外面传来贾政的声音：“宝玉在么？”贾宝玉忙把草稿拢在一起，黛玉顺势走到窗边，假装看墙上的《春耕图》。
贾政走进书房，目光扫过案上的书册，见《农桑辑要》上满是批注，又拿起那张“春耕记”看了看，眉头舒展了些：“听说你这几日都在查清河农事？”
“是，父亲。”贾宝玉躬身应道，“儿觉得，民生策论不能空谈，得知道百姓真正缺什么。”他把刚写的“铁犁成本账”递过去，“比如清河农户缺牛，儿想了个‘铁犁替代’的法子，您看可行么？”
贾政接过纸，越看眉头越松，末了点点头：“算得倒细。不过，你要记住，策论不光要算经济账，还要算人心账——铁匠铺若觉得利润少，不肯接单怎么办？”
贾宝玉一怔，正要回话，却听黛玉在窗边轻声道：“姑父曾说，可设‘首功奖’，哪家铁匠铺先造出百把铁犁，官府就给挂块‘便民坊’的匾，商户重名，比给钱还管用。”
贾政看向黛玉，眼里闪过一丝赞许：“林丫头说得有理。宝玉，记着，治民如治水，堵不如疏，得顺着人心走。”他放下纸，“周大人的范本看过了？起承转合要分明，开篇定要抓人。”
“是，儿正学着改。”贾宝玉应道。贾政又叮嘱了几句“莫熬夜伤了身子”，才转身离去。
“多亏你提醒。”贾宝玉松了口气，走到黛玉身边，见她正看着墙上的《春耕图》，指着图里的水车说，“你看这水车，清河农户说‘摇不动’，其实是少了个‘省力齿轮’，《天工开物》里有记载，我正想加上去。”
黛玉转头看他，晨光落在他脸上，映得眼下的青黑像两抹淡墨，却掩不住眼里的亮：“你这几日都没睡好？”
“快了，再改两稿就差不多了。”贾宝玉拿起她送的铁犁图谱，“等府试考完，我带你去清河看农户插秧，好不好？”
黛玉的脸颊泛起薄红，轻轻“嗯”了一声，转身拿起披风：“那我不打扰你了，记得按时吃饭。”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道，“周大人的范本里，‘民生’篇最后引了句‘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你可以用在结尾。”
贾宝玉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海棠树后，拿起笔在草稿末尾添上那句话，笔尖落下时，手腕竟有些发颤。他忽然明白，这青灯黄卷的日子之所以不觉得苦，不光是为了科举，更是因为知道，有人在陪着自己一起往前挪——哪怕只是送来几张拓片，提醒一句典故，都像在漫漫长夜里点了盏灯，暖得很。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书房，把案上的书册染成金红色。贾宝玉改完策论的第三部分“水利修缮”，正想歇歇，见袭人端来的点心盘里放着块杏仁酥，忽然想起黛玉咳嗽还没好，便用纸包了几块，让茗烟送去潇湘馆。茗烟刚走，他又觉得不妥，抓起案上的《食疗本草》，翻到“润肺方”那页，抄下“川贝炖梨：梨一枚，川贝五分，冰糖三钱，隔水蒸半个时辰”，连同点心一起让茗烟捎去，还特意在后面加了句“火候别太大，蒸到梨皮裂开就行”。
抄完药方，贾宝玉重新拿起策论草稿，逐字逐句读起来。读到“铁犁推广”处，忽然想起贾政说的“人心账”，便添了段“选十户模范户，官府免费送铁犁，让他们现身说法”；读到“赋税”处，又加了句“去年超征的五十两，可先退给农户，让他们买籽种”。改着改着，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暮色漫进书房，他才发觉肚子饿得咕咕叫，这才想起午饭还没吃。
“二爷，林姑娘让人送东西来了。”袭人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个白瓷瓶，瓶底压着张纸条，上面是黛玉的字迹：“这是父亲留下的川贝，性温，比药房买的好，炖梨时放一小勺就行。”
贾宝玉拿起瓷瓶，轻轻晃了晃，里面的川贝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此刻心里的动静。他重新点亮油灯，将策论草稿铺平，在“结尾”处又添了句“愿清河农户，春有籽种，夏有渠水，秋有仓实，冬有暖衣”，写完放下笔，长长舒了口气。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透过窗棂洒在宣纸上，把那些墨迹照得格外清晰。贾宝玉看着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和修改痕迹，忽然觉得，这府试考的哪里是策论，分明是教他怎么把“为民着想”这四个字，从书本里落到泥土里去。他拿起那张“春耕记”，想象着农户用炭笔写字时皲裂的手指，忽然懂得，那些数字、案例、典故，最终都要指向一个地方——让握着锄头的手能轻松些，让装着口粮的袋子能鼓起来。
“差不多了。”他把草稿仔细折好，放进贴身的锦袋里，打算明日请周大人再看看。起身时，只觉得腰酸背痛，却浑身轻快，像是卸下了千斤担子。走到窗边伸了个懒腰，见潇湘馆的灯也亮着，想必黛玉也在看书吧。他对着那盏灯笑了笑，转身去洗了把脸，决定今晚早睡——明天，还要接着改最后一稿呢。
夜渐深，荣国府的喧嚣渐渐沉了下去，只有怡红院和潇湘馆的灯还亮着。一盏灯下，策论草稿上的“利民为本”四个字被月光镀上银边；另一盏灯下，黛玉正对着本《清河风物志》，用朱笔圈出“铁矿开采旧例”，打算明日送过去。两处的灯光隔着海棠树遥遥相望，在寂静的夜里，像两颗靠得很近的星子，亮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