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冬夜比别处更静些,雪粒子敲打着窗棂,像无数细碎的玉珠在弹跳。怡红院书房的灯却亮得执着,烛火透过糊着云母纸的窗,在雪地上投下一方暖黄的光晕,把贾宝玉伏案的身影拉得很长。案上堆叠的书册已码到半尺高,最上面的《府试策论精编》被朱笔圈点得密密麻麻,页边空白处挤满了增补的小字,像是生出了一层细密的绒毛。
“吱呀”一声,袭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铜手炉。她见宝玉正对着一篇“农桑策”出神,笔尖悬在半空,眉头拧成个川字,便把暖炉搁在案边,又往炭盆里添了块银丝炭,轻声道:“二爷,这都三更天了,雪又下大了,要不先歇会儿?”
宝玉头也没抬,指尖在“水利灌溉”四个字上敲了敲:“再改改这处就睡。你看,这里说‘修渠需征调民夫’,可没说征调多少、如何补偿,太笼统了。”他翻开林如海留下的《淮南治所札记》,飞快地扫过其中一页,“姑父当年在扬州修盐河,是‘每里渠岸征民夫五十,每日付米二升、钱十文,由县丞亲自监工记工’,这样写才具体。”
袭人凑过去看,见那札记上满是林如海的批注,有的地方还用朱笔改了数字——“民夫五十”旁添了“需包含三名石匠”,“米二升”后注“糙米需筛去沙砾”。她忍不住叹道:“林大人真是心细,连这些都记着。”宝玉点头:“这才是能落地的实务,考官看了才会觉得你不是空谈。”
他提笔在策论上重写:“各县需按渠长分段,每里征民夫五十(含石匠三名),由县丞监工,每日记工,日落时付糙米二升(筛净)、钱十文,不得拖欠。”写完又觉不妥,在“不得拖欠”旁加了句“若有克扣,许民夫赴府衙击鼓鸣冤,查实后杖责监工二十”,才算满意地舒了口气。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把院子里的石榴树照得像幅水墨画。宝玉推开窗,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雪的清冽,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想起白日里柳砚送来的信,说府试主考官李御史最恨“策论里堆典故却无实策”,特意嘱咐他“每提一个观点,必附三个具体例子——古人怎么做的、今人怎么改的、我认为该怎么完善”。
“可不是嘛。”宝玉摸了摸冻得发红的鼻尖,转身回案前,拿起“吏治策”。这篇他已改了六遍,最初写“严惩贪腐”,被柳砚批“空泛如白纸”;后来加了“抄家充公”,又被贾政说“太过激进,需留余地”。此刻他盯着“胥吏勒索农户”一句,忽然想起前几日去乡下查访时,老农户说的“去年缴粮,胥吏说‘麻袋有洞’,硬扣了半袋谷子”。
“有了。”宝玉提笔写下:“凡胥吏下乡征粮,需自带量具,由里正(村长)全程陪同,征毕后让农户在‘实收清单’上按手印,一式两份,农户留一份备查。若有勒索,农户可持清单赴县衙告状,县衙需在三日内审理,逾期则罚县令俸银十两。”写完又觉得“罚俸银”力度不够,改成“逾期一日,县令降一级俸禄,直至审结”,这才觉得能震慑人心。
案上的茶早凉了,宝玉端起来一饮而尽,冷茶激得他打了个激灵,倒把睡意驱走了。他想起黛玉白日里送来的“御寒汤”——用生姜、红枣、红糖熬的,喝着暖心,此刻倒真想再喝一碗。正想着,就听见廊下有轻微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黛玉披着件银鼠披风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食盒,睫毛上还沾着点雪沫。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黛玉把食盒放在案上,打开一看,里面是碗热腾腾的八宝粥,糯米、莲子、桂圆熬得糯糯的,上面还撒了层桂花碎,“紫鹃说你灯还亮着,猜你定是又忘了时辰。”
宝玉拉她在暖炉边坐下,见她指尖有些凉,便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里焐着:“这篇‘民生策’总觉得不满意,你帮我看看?”黛玉接过策论,轻声念道:“‘富户瞒报田产,贫户代纳赋税’——这个现象说得准,但怎么查瞒报呢?”
宝玉指着其中一句:“我写了‘每三年清丈一次田亩,由知府亲自带队,随机抽查十户,若有瞒报,富户罚粮百石,负责清丈的官员降职’。”黛玉摇头:“随机抽查十户太少,富户可能串通官员避过。不如改成‘每村抽选三户最穷的、三户中等的、三户最富的,共九户,由知府亲查,一户瞒报,全村田亩重查’,这样官员不敢徇私。”
宝玉眼睛一亮,连忙提笔修改:“还是你想得周全!富户怕连累全村,就不敢瞒报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堆里翻出本《唐律疏议》,“你看,这里说‘唐贞观年间,每五年清丈一次,瞒报者流放三千里’,我可以加个历史例子,显得更有依据。”
黛玉看着他添上“贞观之治,赖于均田,每五年清丈,以九户抽样法防瞒报,故赋税均平,百姓安乐”,轻声道:“你这几日熬得眼圈都黑了,府试还有半月,不用这么急的。”宝玉握住她的手,指尖蹭过她腕间的银镯子:“越临近越要抓紧,李御史说‘策论如磨刀,多磨一分,便锋利一分’,我想拿个好名次,让老太太、太太都放心。”
黛玉低头看着策论上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忽然指着一处笑道:“你这里写‘寒门学子可免费入学’,但笔墨纸砚还是要钱的,不如改成‘县学为寒门学子提供笔墨,每月两刀纸、一支笔、一块墨’,这样才真正帮到他们。”宝玉连连点头,又添上“笔墨由县府出钱购置,从官田租税中列支,不得向百姓摊派”,生怕留下漏洞。
两人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琢磨着。黛玉忽然指着“教化策”说:“你说‘聘宿儒执教’,可宿儒多在大城市,乡下怎么办?不如加句‘允许秀才、举人在乡下开办私塾,县府每年考核,优秀者奖银二十两’,这样乡下孩子也能有书读。”宝玉听了,立刻找来《宋会要辑稿》,翻到“乡学考核制”那段,摘了句“宋熙宁年间,乡塾每岁由县尉考核,优者赏钱帛”作为佐证。
不知不觉,窗纸已泛起鱼肚白。黛玉把最后一页策论叠好,见上面改得几乎看不清原来的字迹,忍不住笑道:“这篇策论快成‘百衲衣’了,不过确实比初写时扎实多了。”宝玉伸了个懒腰,骨节“咔嗒”作响,却觉得心里格外踏实——这几日改策论,从“泛泛而谈”到“句句有实据”,从“只说该做什么”到“说清怎么做、谁来做、做错了怎么办”,像是跟着林如海的札记重新学了一遍“经世致用”的道理。
袭人进来收拾时,见案上的策论旁堆着十几张废纸,都是改废的草稿,上面满是涂抹的痕迹。她拿起一张,见上面写着“轻徭薄赋”,旁边被宝玉用红笔批了“空话!徭役怎么减?赋税减多少?”,另一张写着“严惩贪官”,则批着“怎么惩?抄家还是流放?需有具体律法依据”。
“二爷,该去给老太太请安了。”袭人把一件厚棉袍递给宝玉,“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院子里的雪能照得人睁不开眼呢。”宝玉穿上棉袍,回头看了眼案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五篇策论,忽然觉得它们像五块被精心打磨的砖石,能稳稳地撑起“府试”这座桥了。
走到院门口,见贾政正站在石榴树下等他,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响。“策论改得怎么样了?”贾政问,目光落在他冻得发红的脸上。“差不多了,爹要不要看看?”宝玉答。贾政摆摆手:“不用,我看你这几日的精气神,就知道用了心。”他从袖中取出个蓝布包,打开一看,是块砚台,石质细腻,上面刻着“勤能补拙”四个字。
“这是我当年考秀才时用的,”贾政把砚台递给宝玉,“你姑父说‘策论在精不在多’,考前这半月,每天改一遍,每遍改一处不足,比写十篇新的管用。”宝玉接过砚台,触手温润,仿佛还带着贾政当年的体温。他忽然想起黛玉昨夜说的“冬日里的雪水最好研墨”,便对贾政说:“爹,我想把院子里的雪扫些回来,冻在缸里,研墨用。”
贾政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主意,雪水研墨不滞笔,你姑父当年也爱这么做。”他看着宝玉转身吩咐小厮扫雪,忽然觉得这孩子身上的“痴气”少了,多了些沉稳的筋骨,像院中的石榴树,虽落尽了叶子,枝干却更显遒劲。
扫来的雪被倒进三口大缸,宝玉亲自用干净的棉布过滤掉杂质,再盖上盖子,放在廊下冻着。他想,等府试那天,就用这雪水研墨,写出来的策论定能带着雪的清冽与扎实。
接下来的日子,宝玉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先把五篇策论通读一遍,找出一处最不满意的地方修改。有时改的是一个词——把“减少赋税”改成“每亩减赋三升”;有时改的是一个例子——把“古人治水”换成更具体的“西门豹治邺时,引漳水灌田,亩产增三成”;有时改的是一句逻辑——在“严惩贪腐”前加“需先制定《贪腐量刑标准》,明确‘贪银十两杖三十,百两流放’”。
黛玉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带些点心,有时送来她找到的史料。一次她翻出本《明会典》,指着其中“乡绅免役需捐粮百石”的记载,让宝玉加进“均役策”里,解决了“乡绅免役导致贫民多服徭役”的难题。柳砚也常派人送些“考官动向”——“李御史昨日在朝堂上说‘民生重在细节’”“副考官王大人喜欢在策论中看到‘乡土案例’”。
宝玉把这些信息一一记下,在“民生策”里加了个家乡的例子:“去年荣国府佃户张三,因徭役耽误收麦,导致全家冬春断粮,若能按‘乡绅捐粮免役’之法,张三便可留家收麦,此乃‘均役’之实益也。”写完觉得不够,又加了句“臣乡如此,天下亦然”,把个案推广到普遍情况。
离府试还有三天时,宝玉把五篇策论重新誊写一遍。用的是黛玉送的“澄心堂纸”,笔是柳砚推荐的“湖笔狼毫”,墨是用雪水研的“徽墨”。他端坐在案前,一笔一划地写,烛火在纸上投下平稳的光影,那些修改了无数次的句子,此刻流淌得格外顺畅——
“农桑策”里,从“修渠”到“护渠”,从“种子改良”到“仓储管理”,连“每亩施多少粪肥”都有具体数字;“吏治策”中,“胥吏考核”“贪官量刑”“百姓监督渠道”,条条清晰如律令;“民生策”则从“田亩清丈”“徭役均摊”“寒门助学”三个方面,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每个网眼都有实策支撑。
誊完最后一个字,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宝玉把策论轻轻卷起,用红绸带系好,放进一个紫檀木匣里。他走到廊下,看阳光透过缸里的冰,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无数个跳跃的希望。他知道,这些日子熬的夜、改的稿、琢磨的字句,都不是白费的。就像缸里的雪水,虽经历了冷冻,却能研出最清透的墨,写出最扎实的策论。
府试的钟声,就快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