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的日子定在惊蛰后三日。离着开考还有半月,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早已没了往日的嬉闹,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与窗外枯枝被寒风扫过的轻响交织在一起。
贾宝玉伏在案前,面前摊着的《春秋策论精选》已被朱笔批注得密密麻麻。他左手按着书页,右手悬腕疾书,一行行小楷工整如刻:“《公羊传》言‘大一统’,非独疆域之统,更在礼法之统。今观江南漕运之乱,病根即在‘法不一、令不行’……”
“二爷,该用晚膳了。”袭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他浑然不觉,又道,“林姑娘让人送了碗冰糖雪梨来,说是润喉的,您先歇歇?”
宝玉头也没抬,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笔尖仍在纸上游走。他此刻写的是“漕运策论”的补遗,正想到关键处——昨日柳砚送来的《江南漕运志》里提到,嘉靖年间曾设“漕运御史”,专司督查,后来因“勋贵阻挠”被废,若能在策论中提出“复设御史”,再辅以“任期轮换制”防勾结,便能补上“监督漏洞”。
袭人无奈,只好把白瓷碗放在案边,看着他案上堆叠的书册——《历代漕运考》《皇明条法事类纂》《江南通志》……最上面还压着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论语》,页边写满了小字,竟是用《论语》里的句子佐证策论观点:“‘其身正,不令而行’,此言于漕运官吏亦然……”
她悄悄退出去,刚走到月亮门,就见黛玉披着件月白披风站在廊下,手里捏着张纸。“他还在忙?”黛玉轻声问,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
“从午时写到现在,水都没喝一口。”袭人叹了口气,“林姑娘,您劝劝他吧,再这么熬下去,身子该扛不住了。”
黛玉点点头,缓步走进书房。宝玉直到笔尖蘸墨时,才瞥见眼前多了双绣着兰草的鞋,抬头笑道:“你怎么来了?外面冷,快进来。”
“再不来,某些人怕是要把自己熬成药渣了。”黛玉拿起案上的策论草稿,目光落在“复设漕运御史”那段,眉头微蹙,“‘任期轮换’虽好,却容易导致‘短期行为’——官吏若只想着任内不出事,谁还肯做‘疏浚河道’这种费力不讨好的长远事?”
宝玉一怔,随即拍了下额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连忙取过笔,“得加上‘任期考核’,把‘河道维护’纳入政绩,合格者优先升迁……”
黛玉按住他的手:“先喝口梨汤。”她把碗递到他唇边,看着他小口咽下,才继续道,“我爹生前处理盐务时,常说‘监督是标,利益绑定是本’。你看,漕运最大的受益者是江南商户,若让商户按运量缴纳‘监督费’,专款专用于御史衙门,既解了户部‘经费不足’的借口,又能让商户主动盯着官吏——毕竟花了自己的钱。”
宝玉眼睛一亮:“这才是关键!商户出了钱,自然会盯着御史有没有干活,比朝廷派来的督查管用多了!”他放下笔,拉着黛玉的手走到窗边,“你真是我的福星!这么一来,‘复设御史’就有了‘钱袋子’,勋贵想阻挠都难。”
黛玉抽回手,脸颊微红:“我也是听我爹说的盐务‘商监法’,胡乱套用罢了。”她从袖中取出张纸,“这是我整理的‘策论常见错漏’,你看看有没有用。”
纸上是她清秀的字迹,列着“论据重复”“逻辑断层”“过度引申”等条目,每条下面都附了例子,甚至标注了“《皇明经世文编》中可佐证的案例”。宝玉越看越心惊——这些错漏,正是他昨日写策论时差点犯的。
“你……”宝玉一时语塞,他知道黛玉聪慧,却没想到她连“策论技巧”都研究得如此透彻。
“前几日看你写策论,发现你引经据典虽多,却偶尔会在‘古今制度差异’上犯迷糊。”黛玉解释道,“比如你用唐代‘租庸调制’比本朝‘一条鞭法’,却没说清税制基础不同,容易被考官挑错。”
宝玉拿起纸,指尖抚过那些娟秀的字迹,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这些日子埋首书堆,总觉得自己是在孤军奋战,却忘了身后还有人在默默为他打磨锋芒。
“我把《本朝典制考》里的‘漕运条目’都标出来了,夹在你那本《皇明条法》里。”黛玉转身要走,“你别熬太晚,明早我让紫鹃送些清淡的粥来。”
“等等。”宝玉叫住她,从书架上取下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布包里是块暖玉,雕成兰草形状,触手温润。“前几日托人在琉璃厂买的,据说能安神。”宝玉挠了挠头,“你总失眠,戴着试试。”
黛玉捏着暖玉,指尖传来的温度仿佛顺着血脉流进心里。她低声道:“多谢。”转身快步走出书房,披风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淡淡的墨香。
宝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低头翻开《皇明条法》,果然在“漕运监督”那页看到了黛玉夹的便签,上面用朱笔写着:“此处可引《世宗实录》卷三百二十一,嘉靖二十五年‘漕运御史弹劾案’,更具说服力。”
他握紧便签,重新坐回案前。碗里的雪梨汤还温着,甜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连日来的疲惫。窗外的风似乎小了些,案头的烛火跳了跳,映着他重新拿起的笔——这一次,笔尖不仅有墨香,更带着一丝暖意。
(二)寒夜对勘,一字一句见真章
三更梆子响过,西跨院的灯还亮着。宝玉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把写好的策论通读一遍,总觉得“复设御史”那段的逻辑还不够顺。他想起黛玉说的“利益绑定”,索性取过一张宣纸,画起了“漕运利益关系图”:
- 商户:出“监督费”→ 换“运期稳定”
- 御史:收“监督费”→ 需“定期公示账目”,接受商户质询
- 朝廷:省“监督经费”→ 获“漕运通畅”,税银增收
“这样一来,三方都有好处,才算‘共赢’。”宝玉喃喃自语,忽然听到院外传来柳砚的声音:“宝玉,睡了吗?”
他连忙开门,见柳砚裹着件旧棉袍,手里捧着个油纸包,冻得鼻尖通红:“刚从翰林院抄来的‘万历年间漕运改革奏疏’,里面有张居正当年推行‘漕运考成法’的细节,你看看能不能用上!”
两人挤在书桌前,就着烛光翻阅奏疏。柳砚指着其中一段:“你看这里,张居正规定‘漕运延误一日,罚俸一月;延误十日,革职查办’,够狠吧?但他同时给了‘优恤政策’——漕丁月钱加两成,冻死、病死的,官府给丧葬费。”
宝玉眼睛一亮:“这就是‘恩威并施’!我之前只写了‘严惩’,没提‘优恤’,难怪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提笔在策论里添上:“需立‘漕丁优抚令’,月钱增两成,伤残者由官府安置,身故者给其家眷三年俸禄……”
柳砚看着他奋笔疾书,忽然笑道:“你这策论,现在拿去参加会试都够格了。”
“还差得远。”宝玉摇头,“周大人说,府试策论重‘扎实’,不求花哨。你看我这篇,引用的案例够不够?”
柳砚接过策论,逐字逐句看着,时不时在纸上记下些什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才放下笔:“案例够了,但有些地方‘引经’太密,反而显得乱。比如这处引了《尚书》,紧接着又引《左传》,其实用一句‘《大学》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能把两层意思都概括了。”
宝玉凑过去看,果然如此。他想起黛玉说的“逻辑断层”,忽然明白:策论不是“案例堆砌”,而是要用最精炼的话把道理说透。
“还有这里。”柳砚指着“商户监督费”那段,“你说‘按运量缴纳’,但大商户和小商户运量不同,若按同一比例,小商户怕是负担不起。不如改成‘阶梯费率’——运量越大,费率越低,既公平,又能鼓励商户扩大经营。”
“阶梯费率?”宝玉拍手道,“这个好!我怎么没想到!”他立刻提笔修改,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竟比刚才更有力了些。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时,策论终于改完。柳砚打着哈欠道:“我得回客栈了,再不去,我那老父又要骂我‘不务正业’。”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对了,明天卯时,顺天府的李主簿会在贡院门口讲‘府试答题规范’,据说他去年是阅卷官,去听听准没错。”
宝玉连忙记下:“谢了!”
送走柳砚,宝玉看着改好的策论,忽然觉得眼皮发沉。他趴在桌上,刚要睡着,鼻尖却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是黛玉送的那块暖玉。他摸出玉,贴在脸颊上,暖意顺着皮肤蔓延开来,连带着连日来的疲惫都消散了些。
“再撑几日就好了。”他对自己说,“等府试结束,就带她去城外的梅花山看看,听说那里的梅花开得正好。”
(三)晨雾听训,细节处藏真章
卯时的贡院外,已有不少考生等候。宝玉裹着件厚棉袍,混在人群里,听李主簿站在台阶上讲话。李主簿是个干瘦的老头,声音却洪亮:“记住了,府试策论,卷面要干净!去年有个考生,字写得不错,却在卷角沾了块墨渍,被主考官批‘心不诚’,直接落榜!”
人群里一阵骚动。宝玉连忙摸出随身携带的“防污纸”——这是他用宣纸裁成的小方块,专门用来垫在手腕下,防止蹭脏卷面。
“还有,”李主簿继续道,“策论开头别太花哨!有些考生一上来就‘之乎者也’,主考官哪有功夫看?要像打拳,开门见山,一拳就打到要害!”
宝玉想起自己策论的开头:“漕运者,国之血脉也。今血脉淤塞,民怨渐生,非独天灾,实乃人祸也。”——算不算“开门见山”?他觉得还行,又在心里默念了两遍,确保没有多余的字。
“最重要的一点!”李主簿提高了声音,“别谈‘革除弊政’就骂勋贵!主考官里有三位是世袭勋贵,你把他们祖宗都骂了,还想中榜?要学‘春秋笔法’,骂人不用脏字,比如……”他顿了顿,“比如想说‘勋贵霸占漕田’,可以说‘有势者侵渔河道,民不敢言’,点到为止就行。”
宝玉心里一凛——他之前在策论里写过“勋贵阻挠漕运改革,实乃国之蛀虫”,这话要是被主考官看到,怕是真要落榜了!他连忙在心里修改:“近岁改革受阻,多因‘既得者’掣肘,需以皇权威慑,令其不得干预。”
散场后,考生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宝玉却径直往回走,他得赶紧把策论里“骂勋贵”的句子都改过来。路过一家笔墨铺,他忽然想起黛玉的砚台该换了——上次见她用的那方砚台,边缘都磕掉了一块。
他走进铺里,掌柜的连忙迎上来:“公子要点什么?新进的徽墨,色泽黑亮,写策论最合适!”
宝玉却指着角落里一方砚台:“那个多少钱?”
那砚台是端石所制,雕着兰草图案,与黛玉常穿的那件兰草纹披风很配。掌柜的笑道:“公子好眼光!这是‘端溪老坑’,质地细腻,发墨快,最适合……”
“我要了。”宝玉打断他,付了钱,小心翼翼地用锦盒装好。他想,等府试结束,就把这方砚台送给黛玉,再告诉她,她帮他改的那些策论细节,比任何礼物都珍贵。
回到荣国府,刚进西跨院,就见贾政站在书房门口,手里拿着他昨日写的策论草稿。宝玉心里一紧,连忙行礼:“父亲。”
贾政没看他,只指着草稿上的一句话:“‘漕运改革,需陛下亲力亲为’——这话不对。”他顿了顿,“陛下日理万机,岂能事事亲为?该说‘需陛下授权内阁,统筹六部,方可推行’,既显尊重,又合体制。”
宝玉恍然大悟:“儿子明白了!是儿子考虑不周。”
贾政这才看了他一眼,语气缓和了些:“周大人说你‘进步神速’,但策论不仅要讲章法,更要懂‘分寸’。过刚易折,这个道理,你得记住。”
“是,儿子记下了。”
贾政走后,宝玉立刻修改那句话,笔尖落在纸上时,忽然觉得这“科举之路”,不仅要拼学识,更要拼对“人情世故”的拿捏——而这些,黛玉提醒过他,贾政点醒了他,甚至连素未谋面的李主簿,都在不经意间教了他一课。
他拿起那方兰草砚台,对着阳光看,砚台里仿佛映出黛玉的笑脸。宝玉笑了笑,重新摊开策论草稿——还有七日就要府试,他不能辜负这些人的心意,更不能辜负自己连日来的苦读。
案头的烛火再次亮起时,比昨夜更稳了些。纸上的字迹,也多了几分“刚柔相济”的沉稳,不再是最初那股“书生气”的尖锐。宝玉知道,他正在把所有人的善意与提点,一点点磨进笔墨里,化作考场上的底气——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在月下等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