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麻子家出来,陆子谦没回货运站,也没去魏红英父母家。他在街边买了两个烧饼,边走边吃,脑子里梳理着整件事。
陈启明要运的不是大豆。张麻子暗示可能是麻黄碱,也可能是别的。往北运的“机床配件”里夹带外币黄金,往南运的“化工原料”里藏着违禁品。这是一条成熟的走私链条,而他现在被选为新环节。
不能硬拒,会遭报复。不能真接,那是火坑。
将计就计,张麻子说的。但怎么将计就计?
陆子谦咽下最后一口烧饼,在街角的邮局前停下脚步。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知道陈启明的货什么时候到,从哪儿来,仓库在哪儿。
他走进邮局,拨通了那个上海老朋友的电话。这次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声音,说他师父出去办事了,晚上才回。
“告诉老七,”陆子谦压低声音,“查深圳华贸陈启明最近三个月的银行流水,特别是大额境外汇款。还有,查他公司有没有在香港的船运业务。”
挂断电话,他又给广州的粮食局朋友发了封加急电报,只问一个问题:“广东近期有无大宗麻黄碱类药品原料进口或过境记录?”
做完这些,已经上午九点。街上的人多起来,自行车铃声、小贩叫卖声、工厂下夜班的工人说笑声,交织成八十年代哈尔滨寻常的清晨。
陆子谦拉低帽檐,混入人流。他刻意绕了几条街,在百货商店的橱窗前停下,假装看商品,实则观察身后。
没有明显跟踪的人。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还在——就像昨晚窗外那双眼睛。
他在商店里转了一圈,从后门出去,穿过两条小巷,最后走进一家澡堂子。这是老哈尔滨人的习惯,大清早泡个澡,解乏。
澡堂里热气蒸腾,人声嘈杂。陆子谦脱了衣服,把大衣和衣裤锁进柜子,钥匙套在手腕上。泡进热水池时,他闭上眼睛,让热气包裹全身。
周围都是赤条条的人,谁也无法隐藏什么。在这里,他反而安全。
池子另一边,几个中年人在聊天。
“听说了吗?南岗那边查了一批货,说是进口机床,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电子表。”
“这算什么,道外码头前天才扣了一船‘化肥’,底下埋的是录像机。”
“现在这帮人,路子越来越野……”
陆子谦静静听着。八十年代中后期,走私确实猖獗。沿海有走私电器、汽车,内地有走私香烟、布料。但麻黄碱这种东西,性质完全不同。
泡了半小时,他起身去搓澡。搓澡的是个老师傅,手上很有劲,一边搓一边闲聊。
“小伙子,身上肌肉挺紧实,不像坐办公室的。”
“跑运输的。”陆子谦趴在床上。
“运输好啊,现在这行当挣钱。”老师傅说,“不过也得小心。我有个侄子也跑运输,前阵子帮人拉了一批‘化工原料’,结果在检查站被扣了,现在人还在里头呢。”
陆子谦心里一动:“什么原料?”
“谁知道呢,说是合法的,手续都有。但警察说里面掺了别的东西。”老师傅压低声音,“我这侄子冤啊,他就是个开车的,哪知道货里有什么。”
“货主呢?”
“跑了呗。说是深圳的大老板,早没影了。”
陆子谦不再问。搓完澡,他冲干净,穿上衣服出来时,整个人清爽了许多,思路也清晰了。
如果接这单,他必须做到两点:第一,让货在运输途中“出点意外”,不能真运到目的地;第二,留下证据,证明自己不知情,是受害者。
但怎么做?
走出澡堂,阳光刺眼。雪后的街道被清扫过,路边堆着积雪。陆子谦往货运站走,快到的时候,远远看见门口停着那辆黑色上海牌轿车。
陈启明来了。
陆子谦停下脚步,躲到一棵大树后观察。车里下来两个人,陈启明和另一个男人。那男人四十多岁,穿着灰色呢子大衣,提着公文包,梳着背头,一看就是港商打扮。
港商代表?这么快就来了?
两人走进货运站院子。陆子谦等了几分钟,才慢悠悠走过去。
院子里,赵建国正陪着两人看车。见陆子谦进来,赵建国明显松了口气。
“陆老板,这位是香港来的李经理,陈先生的合作伙伴。”赵建国介绍道。
李经理伸出手,笑容标准:“陆先生,久仰。陈生同我讲,你系哈尔滨最靠谱的运输老板。”
一口港普,听着挺像那么回事。
陆子谦和他握手:“李经理客气。货到了?”
“第一批一百吨,明天到仓库。”陈启明接过话,“李经理特意从香港飞来,就是要亲自看看车况,敲定细节。”
“仓库在哪儿?”陆子谦问。
“香坊区,老粮库的备用仓。”陈启明说,“陆老板要不要现在去看看?顺便把合同签了。”
陆子谦看了看李经理,又看了看陈启明,笑了:“看仓库不急。李经理远道而来,我该尽地主之谊。中午我请客,咱们边吃边谈。”
陈启明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掩饰过去:“也好。陆老板安排。”
* * *
午饭安排在老厨家,陆子谦要了个包间。锅包肉、溜肉段、地三鲜、小鸡炖蘑菇,地道的东北菜。李经理吃得赞不绝口,陈启明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陆老板,”酒过三巡,李经理开口,“合同我带来了,你看看。”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两份合同,中英文对照,很正规。运输标的:大豆五百吨。起运地:哈尔滨香坊粮库。目的地:广州黄埔港。运费:每吨一百二十元,总计六万元,预付三万元。
陆子谦一页页翻看,看得很细。在违约责任那一条,他停了下来。
“这里写着,”他指着条文,“如因承运方原因导致货物损坏、丢失或延误,承运方需按货物价值双倍赔偿。货物价值怎么算?”
“按市场价。”陈启明说,“大豆市场价每吨八百左右。”
“也就是说,如果我运丢了一百吨,要赔十六万?”陆子谦抬头。
“这是行业标准。”李经理笑着解释,“陆老板对自己的车队没信心?”
“有信心。”陆子谦合上合同,“但这条得改。我只能按运费的三倍赔偿,这是运输行业的规矩。货物价值是你们货主的事,我们承运方只对运输过程负责。”
陈启明和李经理对视一眼。
“陆老板很懂行啊。”李经理意味深长地说。
“略知一二。”陆子谦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在上海有个远房亲戚,以前就是跑船运的。他跟我说,合同不看清,等于自己挖坑自己跳。”
包间里安静了几秒。
“好。”陈启明终于开口,“就按陆老板说的改。赔偿上限为运费的三倍。”
陆子谦点点头:“还有,我要见仓库管理员,要亲眼看着装车过磅。每一袋都要抽检,这是我的规矩。”
“这……”
“这是我的规矩。”陆子谦重复一遍,语气平和但不容置疑,“如果不行,这单我不接。”
陈启明盯着他看了几秒,笑了:“陆老板真是谨慎。行,都依你。”
午饭在看似和谐的气氛中结束。送走两人后,陆子谦站在饭店门口,看着轿车远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赵建国从后面走过来:“陆老板,你真要接?”
“接。”陆子谦说,“但老赵,你得帮我办件事。”
“你说。”
“明天装车的时候,你带个小刀,每袋都悄悄划个小口,取点样品出来。”陆子谦压低声音,“别让人看见。样品分三份,一份给我,一份你藏好,还有一份……送到市药检所,找个熟人化验。”
赵建国脸色变了:“陆老板,你这是……”
“我要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陆子谦看着他,“你放心,出了事我担着。但如果真是违禁品,咱们现在不查清楚,等车到了广州被海关扣下,那就是走私罪,你我都要坐牢。”
赵建国沉默了,良久,重重点头:“明白了。”
* * *
下午,陆子谦去了香坊区老粮库。那是个很大的院落,几排苏式红砖仓库,有些还在用,有些已经荒废。陈启明租用的是最里面的一栋,门口挂着“临时周转仓”的牌子。
仓库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姓王,说话带着山东口音。
“货明天到,从佳木斯发来的。”老王说,“一百吨,两千袋,都是标准麻袋装。”
陆子谦在仓库里转了一圈。地面干净,墙壁无破损,通风良好,确实是存粮的好地方。但他注意到,仓库角落堆着一些空铁桶,桶身上有模糊的化学标识。
“这些桶是?”他问。
“哦,以前存过化工原料,早清空了。”老王说,“陈老板租的时候说不用清理,我就没动。”
陆子谦走过去看了看。桶是标准的200升化工桶,有几个盖子没拧紧,他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甜味,和赵建国描述的一样。
他没说什么,继续看其他地方。仓库后门封死了,窗户有铁栏杆,只有前门一个出口。院子里有地磅,看样子还能用。
“明天装车,我要在这里过磅。”陆子谦说。
“行,我跟陈老板说。”老王点头。
离开粮库,陆子谦在附近转了转。粮库后面是铁路专用线,偶尔有运粮车经过。左边是片居民区,右边是个倒闭的机械厂,荒草丛生。
他走到机械厂围墙外,找了个隐蔽的位置,在地上做了个记号。这里能看到粮库后墙,距离大约五十米。
如果货有问题,如果陈启明要玩花样,这里是个不错的观察点。
回到市区时,天已经快黑了。陆子谦去邮局打了个电话,这次老七接了。
“谦哥,查到了。”老七的声音很急,“陈启明的公司,上个月收到三笔香港汇款,每笔五万美元。汇款方是‘鑫隆贸易’,这家公司……有问题。”
“什么问题?”
“它表面上做服装出口,但实际上,香港警方已经盯上它了,怀疑它涉及跨国毒品原料走私。”老七顿了顿,“谦哥,你那边是不是碰到什么了?”
陆子谦握着听筒的手紧了紧:“我知道了。老七,再帮我查查‘鑫隆贸易’在内地有哪些关系,特别是哈尔滨这边。”
挂断电话,他站在邮局门口,看着街灯一盏盏亮起。
香港的走私集团。哈尔滨的官员。深圳的中间人。
这张网比他想的还要大。
而现在,他正站在网的边缘,一只脚已经踏了进去。
是退,还是进?
陆子谦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朝着货运站走去。他的脚步很稳,就像当年在上海滩,走进那些看似无解的局。
只不过这一次,赌注更大,对手更狠。
夜色渐浓,哈尔滨的灯火在寒冬里明明灭灭,像是无数双眼睛,静静注视着这座城市的暗流涌动。
而在香坊区那座老粮库里,几个工人正在清扫地面。他们动作很轻,像是在准备迎接什么重要的东西。
仓库角落,那些空铁桶被挪到了一起。其中一个桶的盖子松动了,在昏暗的灯光下,隐约能看见桶内壁残留的白色结晶。
像盐,像糖,像这个冬天最冰冷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