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让陆子谦的心猛地一沉。对方果然如影随形,而且似乎并不在意暴露行踪,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监视和挑衅。他面无表情地拉上窗帘,将那道令人不适的视线隔绝在外。现在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二天上午,“清纺产业集团”第一次正式筹备会议在二纺厂大会议室召开。五家成员厂的一把手悉数到场,加上二纺厂的骨干,济济一堂。会议开始前,陆子谦已经通过刘副厂长,将省里试点文件草案和二纺厂可能入选名单的消息,私下透露给了几位核心成员。
因此,会议一开始,气氛就带着一种同仇敌忾的凝重。
陆子谦没有绕圈子,直接站在了会议室前方,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负责人。
“各位厂长,各位同志,”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想必大家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有人看上了我们碗里的肉,想借着政策的由头,直接伸筷子进来夹走!他们觉得我们这些老厂子技术落后,管理僵化,离了他们的资金和技术就活不下去!”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但是,我要告诉他们,也告诉在座的诸位!我们清州纺织行业的饭碗,端在我们自己手里!技术进步,我们可以自己搞!市场开拓,我们可以一起闯!想不劳而获,想摘我们的桃子,门都没有!”
这番话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点燃了会场。几位本就对外资介入心存疑虑的厂长纷纷拍案而起。
“陆厂长说得对!凭什么让他们来指手画脚!”
“咱们自己抱成团,不信干不过他们!”
“对!联盟必须加快速度!拿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看!”
民心可用!陆子谦趁热打铁,将早已准备好的《清纺产业集团章程(草案)》、《技术共享与升级实施方案》、《品牌统一管理与利益分配办法》等文件分发下去。这些文件条理清晰,权责明确,既保证了二纺厂作为核心和技术引领者的地位,也充分考虑了各成员厂的现实利益和自主空间,显示出极大的诚意。
会议从上午一直开到傍晚,就各项细节进行了激烈而富有建设性的讨论。最终,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五家成员厂负责人共同在《清纺产业集团组建意向书》上签下了名字,并一致推举陆子谦为筹备委员会主任。这意味着,一个旨在对抗外部资本渗透、实现产业自主升级的联合体,正式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消息传出,在市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支持者赞扬这是“改革新思路”,观望者则暗暗佩服陆子谦的手腕和魄力。
然而,就在联盟成立的喜悦尚未散去,陆子谦准备全力推进后续实质性整合工作时,一个来自省城的电话,将他召到了省轻工业厅。
召见他的,正是之前接触过的那位王副厅长。办公室里,王副厅长的脸色不像上次那样和煦,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严肃。
“子谦同志,你们二纺厂牵头搞的这个‘产业集团’,动静不小啊。”王副厅长开门见山,手指敲着桌面上一份文件,正是那份《试点企业备选名单》的草案,“有想法,有闯劲,是好事。但是,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要顾全大局嘛。”
他语重心长地说:“引进外资,是中央的政策,是加快发展的捷径。‘正丰贸易’实力雄厚,技术先进,如果他们能参与进来,对二纺厂,对清州纺织行业,都是难得的机遇。你们现在自己搞联盟,精神可嘉,但毕竟力量有限,见效也慢。是不是……可以考虑更开放、更合作的态度?”
话语虽然委婉,但压力显而易见。这是在暗示陆子谦,不要“不识抬举”,阻碍了外资引进的“大局”。
陆子谦心中冷笑,面上却保持着恭敬:“王厅长,我们完全拥护中央引进外资的政策。但是,引进的目的是为了发展我们自己的产业,而不是把主导权交出去。我们的‘清纺集团’,正是探索一条在自主创新基础上,整合内资力量实现快速升级的道路。这同样符合改革精神,而且更能保证国家和企业的长远利益。”
他据理力争,列举了联盟已经达成的技术成果和市场前景,强调自主发展的重要性。
王副厅长听着,不置可否,最后只是淡淡道:“你的意见,厅里会考虑。但是子谦同志,你要明白,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有时候,步子迈得快一点,未必是坏事。回去吧,把集团的事情做好,也要……做好各种准备。”
从省厅出来,陆子谦的心情有些沉重。王副厅长的态度,代表了系统内一部分人的想法——急于求成,对外资和技术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这股力量,与李正雄背后的资本结合起来,形成的压力不容小觑。
他意识到,仅仅依靠市里的支持和联盟的内部团结,恐怕还不足以完全抵挡这股自上而下的推力。他需要更强大的奥援,也需要在舆论和市场层面,构筑更坚固的防线。
回到清州,他立刻做了两件事。第一,他通过杨干部留下的特殊渠道,再次递交了一份紧急报告,详细汇报了省厅的谈话内容以及“清纺集团”面临的现实压力,恳请上级关注某些部门在引进外资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偏差。第二,他授意厂办,加大在省市媒体上对“清纺集团”和自主创新成果的宣传力度,同时开始秘密接触几家有影响力的全国性行业报刊记者。
就在他四处奔走,巩固防线之际,周师傅那边终于带来了关于“红星精密仪器厂”的实质性消息。
“陆厂长,我找到了一位当年红星厂的八级钳工,姓谭,退休多年了。”周师傅神秘兮兮地说,“谭师傅说,红星厂当年确实有些‘绝活’,尤其是几种特殊合金的熔炼和精密齿轮的加工技术,是当年从苏联专家那里学来,后来又自己改进的,水平很高!厂子垮了后,大部分资料都散失了,设备也当废铁卖了。但是……”
周师傅压低了声音:“谭师傅说,他隐约记得,当年厂里还有一套备份的核心工艺图纸和实验数据,好像是被当时的技术科长偷偷藏起来了,怕落在不该落的人手里。那位技术科长姓顾,后来调去了南方,具体在哪,就不清楚了。”
特殊合金熔炼?精密齿轮加工?备份图纸?
陆子谦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些技术,虽然不属于纺织领域,但其精密制造的基础性,对任何高端装备业都至关重要!李正雄背后的人寻找这些,其心可诛!
而那位携带着核心秘密调往南方的顾科长,如今身在何处?他的处境是否安全?那些图纸和数据,是否已经落入了某些人的手中?
一个个问号,如同沉重的锁链,缠绕在陆子谦心头。他感觉自己在下一盘巨大的棋,对手不仅觊觎他明面上的产业,更在挖掘这片土地上沉淀多年的、关乎国家工业根基的珍贵遗产。
他站在办公室巨大的窗前,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脚下,是初见规模的二纺厂和正在孕育的“清纺集团”;远方,是迷雾重重、暗礁遍布的征途。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无论前路还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脚下这片基业,也为了那些沉睡在历史尘埃中、不容亵渎的国之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