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国的出现,完全出乎陆子谦的意料。这位轻工业局的干部,如同一个幽灵,总在他人生的重要节点悄然现身。上次是“春晓”裁缝铺事发之时,这次,则是在王猛刚刚脱离险境、他自己心力交瘁之际。
“赵科长?”陆子谦迅速压下心中的惊诧,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受宠若惊,“您怎么来了?还劳您亲自来看望,这怎么敢当……”
赵建国推了推眼镜,脸上是那种体制内干部常见的、温和中带着距离感的笑容:“听说你朋友为了配合我们了解一些情况,受了些委屈,于情于理都该来看看。”他话说得含糊,将王猛被绑架轻描淡写地归结为“配合了解情况受了委屈”,既点了题,又规避了敏感词。
陆子谦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敬:“谢谢赵科长关心,我朋友都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只是不知道……赵科长找我,是有什么指示?”
他没有在医院门口多谈的意思,引着赵建国走到了住院部后面一个相对安静的小花园里。
冬日的花园一片萧瑟,只有几棵松柏还残留着些许绿色。两人在一条石凳上坐下。
赵建国没有绕圈子,直接切入正题,目光锐利地看向陆子谦:“陆子谦同志,我关注你有一段时间了。从你倒腾服装开始,到后来用那个计算器给人核算账目,展现出了不错的商业头脑和……技术敏感性。”
陆子谦心中一震,果然!自己和王猛的小动作,恐怕早就落在有关部门眼里了!他保持沉默,静静听着。
“尤其是那个计算器,”赵建国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在这个很多单位还在用算盘的年代,你能想到用它来提升效率,并且真的找到了市场,这说明你的眼光很超前。而且,我听说,你还自己动手把它修好了?”
“运气好,瞎鼓捣的。”陆子谦谦逊道,心中警惕更甚。对方连他修好计算器这种事都知道?这调查得也太细致了!
“不必过谦。”赵建国摆摆手,“现在国家提倡搞活经济,鼓励技术革新。像你这样有想法、有能力的年轻人,正是我们需要的。”他顿了顿,抛出了真正的来意,“我们轻工业局下属,最近正在筹备一个试点性质的‘技术服务部’,主要是面向系统内的一些中小企业,提供技术咨询、管理优化和效率提升方面的服务。我觉得……你很有潜力,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过来试试?”
橄榄枝!而且是一根来自官方、看似前途光明的橄榄枝!
陆子谦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进入体制内的单位,哪怕是下属的服务部门,也意味着一个稳定的身份、一个广阔的平台和一层保护色!这对他目前危机四伏的处境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但他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机遇冲昏头脑。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赵建国为什么偏偏看中他?仅仅因为一个计算器和一点小聪明?
“赵科长,您太抬举我了。”陆子谦斟酌着词句,语气诚恳中带着迟疑,“我就是个待业青年,瞎琢磨点东西,没什么正经学历和经验,恐怕……难当大任,辜负了您的期望。”
赵建国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笑了笑:“经验和学历可以积累。我们看重的,是思路和潜力。当然,这也不是说进来就能端铁饭碗,算是临时聘用,需要经过实践考验。”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而且,这个服务部目前还是个空架子,需要真正能干事的人把它撑起来。第一个项目,就是个不小的挑战,算是入职的‘试金石’吧。”
果然有条件!陆子谦心中一凛,知道重点来了。
“赵科长请讲。”
“市第二纺织厂,你知道吧?老牌国企,但现在设备老化,管理混乱,产品成本高,质量不稳定,亏损严重。”赵建国缓缓说道,“局里希望技术服务部能介入,帮他们做一次全面的‘诊断’,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提质增效方案。如果你能把这个项目做好,不仅能在服务部站稳脚跟,对你个人,也是一笔宝贵的资历。”
第二纺织厂!陆子谦知道这个地方,规模比红星纸盒厂大得多,问题也肯定复杂得多!这哪里是试金石,分明是块烫手的山芋!做好了,一鸣惊人;做砸了,恐怕刚得到的机遇就会立刻化为乌有,甚至可能成为替罪羊。
风险与机遇并存。
陆子谦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自己没有太多选择。拒绝,意味着可能失去这个难得的上岸机会,继续在风雨飘摇中挣扎。接受,则要直面一个巨大的挑战,以及背后可能隐藏的、来自厂内既得利益者的阻力和更深层次的问题。
但他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和来自未来的见识,让他并不畏惧挑战。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赵建国:“感谢赵科长给我这个机会。这个任务,我接了!我一定尽我所能,争取把这份‘诊断报告’做好!”
赵建国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好!年轻人就要有这股闯劲!相关介绍信和手续,我会让人尽快办好。你朋友这里安排好,下周就可以去二纺厂报到了。具体找生产科的韩科长对接。”
他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起身离开了。
送走赵建国,陆子谦独自站在萧瑟的花园里,心情复杂。机遇来得突然,挑战更是巨大。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工作考核,更可能是各方势力博弈的一个环节。赵建国将他这颗棋子放在二纺厂这个棋盘上,究竟想看到怎样的对局?
回到病房,王猛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喝水。
“谦儿,刚才谁找你?神神秘秘的。”王猛问道。
陆子谦没有隐瞒,将赵建国招揽他去轻工业局技术服务部,以及要去二纺厂做诊断的事情告诉了王猛。
王猛听得目瞪口呆,差点被水呛到:“啥?进轻工业局?还是干部?去帮二纺厂……看病?谦儿,你这……你这算是因祸得福,一步登天了啊!”
“登天?”陆子谦苦笑一声,“猛子哥,那二纺厂就是个烂摊子,水深得很。这差事办好了是功劳,办砸了,搞不好比被刀疤刘绑了还惨。”
王猛脸上的兴奋褪去,也意识到了其中的风险,他挣扎着想坐起来:“那……那我跟你一起去!也有个照应!”
“你好好养伤!”陆子谦按住他,“这事急不来,得从长计议。你先安心把伤养好,后面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帮忙。”
安抚好王猛,陆子谦离开医院,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市图书馆。他需要查阅所有能找到的关于纺织行业、企业管理、成本控制方面的书籍和资料。既然接下了这个任务,就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在图书馆翻阅旧报刊时,他无意中看到了一份几个月前的本地日报,在第二版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有一篇关于第二纺织厂的简短报道,主要是宣传厂里一位名叫韩工程的技术副厂长,如何带领工人进行一项小的技术革新,提高了某个工序的效率。
韩工程?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陆子谦仔细回想,终于记起,之前打听胡大庆和刀疤刘时,好像隐约听人提起过,刀疤刘有个远房表哥,就在二纺厂当干部,好像……就是姓韩?
难道就是这个韩工程?
一个技术副厂长,会和刀疤刘那样的地痞流氓有亲戚关系?
陆子谦的心猛地一沉。如果这是真的,那二纺厂的水,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浑。他这次的“诊断”之旅,恐怕不会太平静。
他将那份报道悄悄撕下,折叠好塞进口袋。看来,在正式进入二纺厂之前,他还需要做更多的功课,尤其是关于这位韩副厂长的。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图书馆出来时,华灯初上。寒冷的夜风中,他裹紧了单薄的衣服,看着街上匆匆的行人和闪烁的灯火,感觉自己仿佛一只被无形之手推着前行的舟,驶向一片未知而汹涌的海域。
轻工业局的橄榄枝,是机遇还是新的陷阱?二纺厂的浑水之下,又隐藏着怎样的暗流?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报纸,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必须走下去。这不仅是为了那个看似光明的未来,更是为了拥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身边的人,去揭开所有的谜团,去面对那跨越时空而来的……宿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