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了。
陆子谦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冰凉的麻木。他死死盯着那双从鸭舌帽檐下抬起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逃出来。
是他!绝对不会错!
尽管面容被帽檐阴影遮掩了大半,尽管穿着这个时代最常见的灰扑扑的夹克,但那道从左侧眉骨蜿蜒至鬓角的浅淡疤痕,还有那双即使极力掩饰也难掩精明与惊惶的三角眼——是阿良!是他前世在上海滩时,那个跟在他身边跑腿、消息最为灵通、最后却在他遇袭前莫名消失的小厮,阿良!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八十年代的东北小城?在这个神秘张老板的暗室里?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陆子谦的理智,让他几乎失态。前世最后的枪声、背叛的疑云、与眼前这人重叠的身影……无数混乱的碎片在他脑海中炸开。
阿良眼中的惊愕也只持续了一瞬,快得仿佛只是错觉。他迅速低下头,避开陆子谦的视线,喉咙里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压抑的抽气声,随即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默然转身,快步退回了那道暗门之后,消失不见。
从出现到消失,不过短短十几秒。
但房间里空气已然不同。
张老板端坐在太师椅上,仿佛没有察觉到这电光火石间的异常。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紫砂杯,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茶,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将陆子谦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无法完全掩饰的震惊尽收眼底。
“陆小兄弟?”张老板放下茶杯,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究,“这点心是南边的师傅手艺,不妨尝尝。还是说……你认识刚才送点心的人?”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毒辣。直接点破了陆子谦刚才的失态,将他逼到了墙角。
陆子谦的背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大脑在极度的震惊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承认?绝不!且不说阿良为何在此,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单是暴露自己那离奇的重生身份,就可能是灭顶之灾。否认?方才的反应落在张老板这等精明人眼中,苍白无力。
电光火石间,他心一横,脸上强行挤出一个混杂着尴尬、后怕和一丝“被看穿”的窘迫表情,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声音带着刻意的沙哑和不确定:
“让张先生见笑了。刚才那位……侧脸看去,有几分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一个亲戚。”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犹豫,甚至带着点自我怀疑,“不过……应该是我看错了。他很多年前就……就不在了。可能是我这两天没休息好,有点眼花。”
他将一切推给了“眼花”和“精神不济”,合情合理。一个刚受过惊吓(跑风)、又被家庭质疑(饭桌风波)的年轻人,出现短暂的幻觉或认错人,并非不可能。
张老板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紫砂杯壁,发出细微的“笃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依旧停留在陆子谦脸上,仿佛在判断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过了好几秒,那令人窒息的审视目光才略微移开。张老板嘴角重新勾起那抹难以捉摸的弧度,似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又似是完全不信,只是不再深究。
“原来如此。”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将话题重新拉回,“看来陆小兄弟也是经历颇多。不过,这世道,有时候眼见也未必为实。”他话里有话,随即不再给陆子谦思考的时间,直接切回正题,“我们还是说说‘玩意儿’的事吧。陆小兄弟既然能找到这里,想必也不是只为了送还一张记号票。说说看,你手里,或者……你背后,还有什么能‘互通有无’的?”
压力再次回到陆子谦身上。阿良的出现带来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张老板的步步紧逼又接踵而至。他知道,自己必须拿出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否则之前建立起来的那点微妙的“资格”将荡然无存,甚至可能引起对方更深的怀疑。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阿良的身影暂时驱逐出脑海,全部心神集中到当前的博弈上。他手里没有实际的“玩意儿”,但他有超越这个时代几十年的见识!
“张先生,”陆子谦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不再自称“晚辈”,语气也多了一份平视的底气,“实不相瞒,那张粮票,确属偶然。但我能找到这里,凭的不仅仅是运气。”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直视张老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票证之利,在于信息差,在于地域隔阂。但张先生从南边来,见识广博,当知此物终非长久之计,政策风向,说变就变。”
张老板敲击杯壁的手指停了下来,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感兴趣的神色。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待业青年,竟能说出如此有见地的话。
“哦?”他示意陆子谦继续。
“真正的‘玩意儿’,不在于倒腾这些计划内的票证。”陆子谦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在于计划外的东西,在于……人无我有的东西。”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又仿佛无意地指向窗外,指向那充斥着蓝绿灰的街道:“张先生从南边来,想必见过更时兴的衣衫款式。您觉得,这满大街的人,想不想穿得跟《庐山恋》里的周筠一样?想不想用上更轻便、更漂亮的日用品?”
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而是描绘了一个巨大的、未被满足的需求市场。这是在空手套白狼,是在用未来的蓝图,换取当下的入场券。
张老板沉默了,他重新打量起陆子谦,眼神深邃,像是在重新评估这个年轻人的价值。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只有茶香袅袅。
与此同时,暗门之后,那个狭小的、充当厨房的隔间里。
阿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充满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惊呼溢出来。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少……少爷?”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眼珠子因极度的惊骇而几乎凸出来,“他怎么会……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在上海滩……我亲眼……”
混乱的记忆碎片和巨大的恐惧将他吞没。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提醒他这不是梦。
那个本该死在十年前上海滩枪战中的陆家少爷,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北方的这座小城,还成了张老板的“客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巨大的谜团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