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工业局技术服务部副主任科员的任命文件,像一道金色的护身符,又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正式落在了陆子谦的肩上。虽然只是“以工代干”,但在八十年代初,这已经是一步登天,意味着他从此端上了“铁饭碗”,拥有了体制内的正式身份,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被人随意威胁、甚至绑去仓库的待业青年了。
消息传开,在王猛家那一片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邻居们看陆子谦的眼神都变了,带着羡慕和敬畏。王猛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比自己得了好处还高兴,张罗着要请客庆祝,被陆子谦以影响不好为由拦下了。
父亲陆茂源得知消息后,沉默了许久,那张常年因操劳而紧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复杂难言的神情。他没有说什么祝贺的话,只是在晚饭时,破天荒地给陆子谦夹了一筷子菜,闷声道:“吃吧,以后……好好干。” 这简短的几个字,背后是父子间冰层融化的开始,也是一种沉甸甸的认可。
母亲周桂兰则是喜极而泣,偷偷抹着眼泪,嘴里不停念叨着“祖宗保佑”。妹妹陆小芸也骄傲地在同学间宣称自己的哥哥是“国家干部”了。
家庭的温暖和支持,让陆子谦心中充满了力量,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这个身份,不仅仅是个人的跃升,更意味着他必须做出实实在在的成绩,才能真正站稳脚跟,也才能更好地保护家人。
他没有沉浸在喜悦中太久,第二天,便拿着正式的调令和介绍信,再次来到了二纺厂。
这一次,厂门口的保卫科干事见到他,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不仅立刻敬礼,脸上还堆满了热情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陆主任!您来了!钱厂长吩咐过了,您直接去办公楼就行!”
厂区里,遇到的工人和干部们,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好奇、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或疏离。韩工程的倒台,让所有人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个年轻人不仅背景不简单,手段更是狠辣果决。
陆子谦没有在意这些目光,径直来到了办公楼。钱副厂长——现在应该叫钱厂长了,热情地接待了他,并亲自将他带到了为他准备的办公室——一间原本堆放杂物,刚刚清理出来的小房间,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了独立的办公空间。
“小陆主任,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根据地了!”钱厂长拍着他的肩膀,笑容可掬,“厂里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百废待兴啊!局里和你,可是我们全厂职工的希望!”
“钱厂长言重了,我一定尽力而为。”陆子谦谦逊回应。
安顿下来后,陆子谦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他深知,新官上任,必须尽快打开局面,树立威信。他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急于推行宏大的改革方案,而是将之前收集到的、关于各车间生产效率、原料损耗、能耗等基础数据,结合韩工程案暴露出的管理漏洞,整理成了一份详实清晰的《二纺厂生产经营现状初步分析及改进建议(第一阶段)》。
这份报告语言平实,数据扎实,建议具体可行,直指当前最突出、也最容易见效的问题。比如,建立标准的设备点检和维护流程,明确责任人;优化各班组的交接班制度,减少非生产时间;规范车间物料和工具管理,杜绝浪费和丢失;甚至细化到建议食堂改善伙食,稳定工人情绪等等。
他没有好高骛远,而是选择从这些看似细微末节处入手。
报告完成后,他先呈送钱厂长审阅。钱厂长看完,眼中异彩连连,大加赞赏,立刻批示印发给各车间科室,要求严格执行。
然而,改革的阻力比预想的来得更快。
在织布车间推行新的设备点检制度时,一个以老师傅自居的班组长当场就撂了挑子,阴阳怪气地说:“哟,新来的主任就是不一样啊,规矩一套一套的!咱们这老机器,伺候它比伺候爹妈还尽心,该坏还不是得坏?整这些花架子有啥用?”
其他一些习惯了松散管理的工人也在一旁附和,面露不满。
车间主任面露难色,看向陆子谦。
陆子谦没有动怒,他走到那台老织布机前,仔细检查了一下,然后指着几个明显缺乏润滑、已经磨损的部件,对那位老师傅和周围的工人平静地说:“李师傅,您看这几个地方,如果每天接班时按照表格检查一遍,及时加油、紧固,是不是就能避免至少一半因为润滑不良和螺丝松动导致的突然停机?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定制度,不是为了捆住大家的手脚,是为了让机器更听使唤,让大家干活更顺心,少出故障,多拿奖金。”
他语气诚恳,言之有物,而且直接关联到工人的切身利益——奖金。那个李师傅张了张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陆子谦趁热打铁,对车间主任说:“王主任,制度推行初期有困难是正常的。这样,这个星期,我每天上午都来这个车间,跟李师傅他们一起,现场示范,边做边讲,直到大家都熟练掌握为止。你看怎么样?”
车间主任连忙点头:“那太好了!有陆主任亲自指导,肯定没问题!”
陆子谦又看向李师傅等人,脸上带着温和但不容置疑的笑容:“李师傅,各位老师傅,咱们都是为了厂子好。制度我们先试行一个星期,如果到时候大家觉得确实没用,还增加了负担,咱们再改!但如果有效果,能让大家少熬夜修机器,月底奖金多个块儿八毛的,那咱们就坚持下去,怎么样?”
他这番既有道理又给足面子的表态,让原本抵触的工人们情绪缓和了不少。李师傅也不好再说什么,嘟囔了一句:“那就……试试看吧。”
初战告捷。陆子谦知道,这只是开始。他必须用实实在在的效果,来赢得大多数工人的信任和支持。
除了内部管理,他还将目光投向了外部。二纺厂最大的问题是产品积压,没有销路。他仔细研究了库存布匹的品种和质量,发现并非一无是处,有些纯棉坯布质地其实不错,只是花色老土,包装粗陋,不符合市场需求。
他想起张老板信中所说的“南风已起”,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找到钱厂长,提出想尝试联系南方的客户,看看能否打开新的销路。
钱厂长对此有些犹豫:“南方?那边的生意人……路子野,咱们厂以前没接触过,怕有风险啊。”
“厂长,不试试怎么知道?总比布匹堆在仓库里发霉强。我们可以先小批量发点样品过去探探路,严格控制风险。”陆子谦极力争取。
最终,钱厂长被他说动,同意他先尝试联系。
就在陆子谦踌躇满志,准备在生产和销售两条线上同时发力时,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找上了门。
这天下午,他正在办公室研究南方几个城市的工商信息,小李干事(韩工程倒台后,他被调整到厂办打杂)神色慌张地跑来报告:“陆主任,不好了!厂门口来了几个人,说是……说是胡大庆的兄弟,指名道姓要见你!看起来来者不善!”
胡大庆?!
陆子谦心中猛地一沉!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韩工程刚刚倒台,他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他想干什么?为韩工程报仇?还是另有所图?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厂门口。只见四五个穿着喇叭裤、花衬衫、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堵在厂门口,跟保卫科的人推推搡搡,嘴里不干不净地叫嚷着。
“陆子谦呢?叫他出来!”
“妈的,当了官就不认人了是吧?欠我们胡老板的钱什么时候还?!”
欠钱?陆子谦眉头紧锁,他什么时候欠过胡大庆的钱?这分明是找茬!
他知道,这是对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次公开挑衅。如果处理不好,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威信将荡然无存。
他深吸一口气,对小李说:“你去告诉保卫科,让他们把人带到保卫科值班室。我马上过去。”
“陆主任,他们人多,要不……要不报警吧?”小李担忧道。
“不用。”陆子谦眼神冰冷,“既然是冲我来的,我就去会会他们。看看这个胡大庆,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中山装(这是母亲特意为他新做的),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沉稳威严,然后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厂门口保卫科值班室走去。
他知道,这场风波,绝不仅仅是几个小混混闹事那么简单。胡大庆的背后,很可能还站着那条一直隐藏在深处的“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