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上“墨澜先生”一席“海贸富国”之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朝堂之外。接连几日,都有官员以请教商事或海外风物为名,递帖求见。苏挽晴皆以“忙于书院事务”为由,让墨文客气回绝,唯独对户部一位主管漕运与市舶司的郎中,多聊了两句,言语间似对改善漕运效率有些“不成熟”的想法,引得那郎中心痒难耐,却又得不到更多信息,愈发觉得这位南洋巨贾深不可测。
沈砚的调查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暗卫回报,星海商会的船只确实往来于南洋数国,贸易记录清晰,但其核心账目与某些特定航线(尤其是三年前开始活跃的几条)的详细货物清单,却防护严密,难以触及。关于“墨澜”本人,信息依旧寥寥,只知其大约三年前出现,以雷霆手段整合了几个南洋小商会,迅速崛起。其身边文士“墨文”,经查曾是一落第秀才,因家道中落流落南洋,被“墨澜”赏识,背景看似清白。
然而,一条看似不起眼的消息引起了沈砚的注意。暗卫费尽心力,从南洋一个与星海商会有过合作的小香料商人口中得知,“墨澜先生”似乎对中原古董,尤其是前朝首饰和玉器,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曾高价收购过几件流落海外的精品。
前朝首饰……玉器……
沈砚的心猛地一缩,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骤然被揭开。他记得,苏挽晴的母亲,似乎就出身于一个收藏颇丰的没落世家,嫁妆里便有几件前朝宫造的首饰。而她本人,在修复古玩珠宝上,有着惊人的天赋……
难道……
他猛地起身,在书房内踱步,焦躁与一种莫名的期待交织,几乎让他失控。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墨澜”故意放出的烟雾弹!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验证!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停在了星海商会别院门前。车帘掀开,下来的竟是首辅沈砚身边最得力的老管家福伯。
福伯手持一份精美的拜帖和一个紫檀木盒,对迎上来的墨文恭敬道:“老奴奉我家大人之命,特来拜会墨澜先生。大人听闻先生雅好古玩,偶得一件前朝玉簪,做工精巧,奈何府中无人懂得鉴赏,特命老奴送来,请先生品鉴一二,权当酬谢先生日前所赠安神香之情。”
墨文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福管家客气了,请稍候,容我通传。”
书房内,苏挽晴听完墨文的禀报,目光落在那个紫檀木盒上,面具下的脸色瞬间苍白,指尖微微发凉。
她几乎能猜到盒子里是什么。
那支玉簪……羊脂白玉,簪头雕成玉兰初绽的模样,花瓣薄如蝉翼,花蕊处一点天然黄翡,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中最珍爱的一支。当年她被囚于沈砚别院时,此簪不慎跌落,碎成两截,她心疼不已,后来还是沈砚不知从何处寻来能工巧匠,用金丝嵌玉的手法将其修复如初,几乎看不出痕迹。那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算得上温情的记忆之一。
他竟将此物送来……是何用意?试探?羞辱?还是……他也心存一丝渺茫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
苏挽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潮。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与冰冷。
“请福管家进来。”
福伯捧着木盒入内,恭敬行礼后,将木盒置于桌上打开。果然,那支玉兰玉簪静静躺在明黄色的锦缎上,温润生光,那一道细微的金丝痕迹,在苏挽晴眼中,刺目无比。
“好簪。”苏挽晴的声音透过面具,听不出丝毫波澜,她甚至没有伸手去碰触,只是远远看着,“前朝宫造,玉质上乘,雕工更是精湛。尤其是这金丝嵌玉的修复手法,堪称巧夺天工,非大师不能为。沈首辅有心了。”
福伯仔细观察着“墨澜”的反应,见他只是淡淡评价,目光在那簪子上停留不过一瞬,便移开了,仿佛真的只是在鉴赏一件寻常古玩,心中不禁有些失望。大人吩咐,要特别注意“墨澜先生”见到此物时的第一反应。
“先生果然好眼力。”福伯笑道,“既然先生喜欢,我家大人说,此物便赠予先生了,宝剑赠英雄,美玉配雅士。”
“不可。”苏挽晴断然拒绝,语气疏离,“此物珍贵,且是首辅大人心爱之物(她刻意加重了‘心爱’二字),墨澜岂能夺人所好?福管家还是带回去吧。至于鉴赏之情,墨澜心领了。”
她态度坚决,毫无转圜余地。福伯无奈,只得收起木盒,告辞离去。
听着马车远去的声音,苏挽晴猛地背过身,双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那支玉簪,如同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她的眼,更烫伤了她的心。
沈砚……你果然狠毒。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想看我失态?想确认我的身份?
可惜,你打错算盘了。
如今的苏挽晴,心早已淬炼成钢。那些过往的温情与伤痛,都已被她深埋,成为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而非击垮她的弱点。
而沈府书房内,沈砚听着福伯的回报——“墨澜先生只是远远看了几眼,评价了几句做工,便坚决推辞,并未有任何异样”,他沉默了很久。
没有异样……难道真的不是她?
可是,那下意识的、对修复工艺的精准点评,那过于果断的拒绝……都透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挥退福伯,独自坐在黑暗中,手中摩挲着那支冰冷的玉簪。金丝的痕迹硌着他的指腹,仿佛在提醒他那段无法磨灭的过去。
“墨澜……苏挽晴……”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神在绝望与偏执之间疯狂摇摆。
无论你是不是她,既然你引起了我的注意,走进了我的视线,那么,就别想再轻易离开。这场游戏,由我开始,也必须由我……来结束。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条上,写下了一个名字,装入密信。
“盯紧赵珩。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既然从“墨澜”这里难以突破,那么,就从那个似乎也对“墨澜”身份存疑的赵珩身上,找找线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