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崩塌的坟场空间，我们跌跌撞撞地冲进旧城区边缘一条相对完整的街道。身后，那座钟楼已经彻底坍塌，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将原本就昏暗的天光染成更深的灰黄。沉闷的巨响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不仅仅是声音的消失，更是一种“存在感”的缺失，仿佛那片区域突然从世界的记忆中淡去了。
我们在一栋半塌的居民楼里暂时歇脚。孙启明的伤势最重，左臂的伤口在奔跑中再次崩裂，秦薇正紧急处理。赵毅和李锐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和挫伤，但不算严重。而我……
我扶着程野靠墙坐下，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我身上。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体温也恢复了正常，但眼神依然有些空茫，像是隔着毛玻璃看世界。
“程野？能听见我说话吗？”我压低声音问他。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聚焦在我脸上，然后，很慢地眨了眨眼。
“……阿远。”他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嘶哑，但至少认出了我。
我松了口气，却又立刻提起心来——他的语气太陌生了，带着一种迟疑的、仿佛在确认什么的小心翼翼。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继续问。
程野没有立即回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慢慢握拳，又松开。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做了好几次，像是在重新熟悉这具身体。
“有点……奇怪。”他终于开口，语速很慢，“好像……丢了一些东西。又好像……多了一些东西。”
“丢的东西是指……”我的心沉了下去。
“记忆。”程野坦率地说，抬头看我，“有些事情，我记得。比如你是谁，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碎片是什么。但有些细节……模糊了。比如我们第一次见面具体说了什么，比如上一次战斗的完整经过，比如……”他顿了顿，眉头微蹙，“比如在陵墓里，最后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我要做意识分割，然后……就是一片空白，直到刚才醒来看见你。”
果然。系统的强行读取和最后的意识纠缠，还是对他的记忆造成了损伤。虽然不是完全失忆，但那些珍贵的、具体的细节消失了，就像一本被水浸过的书，字迹晕染，篇章残缺。
秦薇处理完孙启明的伤口，走过来检查程野的状况。她用便携扫描仪扫过程野的头部，看着屏幕上复杂的脑波图谱，眉头越皱越紧。
“短期记忆海马体区域有明显异常活动，像是被强制‘擦除’和‘覆盖’过。长期记忆区相对完整，但连接神经有轻微损伤。”她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简单说，他失去了一部分最近发生事件的细节记忆，尤其是涉及强烈情感或复杂思维过程的片段。而且……”
“而且什么？”我追问。
“而且他的意识结构里，多了一些……不属于他的‘信息碎片’。”秦薇调出另一组数据，上面显示着一些无法解读的能量波动，“可能是系统在读取他记忆时，反向‘写入’了一些东西。目前还不清楚这些信息是什么，有没有害。”
程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讨论别人的事情。直到秦薇说完，他才开口：“那些信息碎片，我能感觉到它们。像……背景噪音。暂时没有影响，但以后会不会爆发，不知道。”
孙启明挣扎着坐起来，脸色因为失血而苍白，但眼神依然锐利：“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拿到了第四块碎片，程野付出了记忆损伤和未知风险的代价，净界学会被我们暂时甩掉但肯定会追上来，而我们都精疲力尽，伤员满营。是这样吗？”
没有人反驳。现实确实如此残酷。
“但我们至少完成了目标。”赵毅试图提振士气，虽然他自己也一脸疲惫，“四块碎片，已经拿到一半了！程野也醒着，还能走能说话，比最坏的情况好多了！”
李锐点头附和：“而且净界学会那些家伙被埋在坟场里了，就算没死，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我们。”
“别太乐观。”秦薇泼了冷水，“仲裁者b-04那个级别，没那么容易死。而且他们肯定有后手。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整和补给。孙队长的伤需要专业治疗，程野的情况需要持续观察，所有人的精神稳定剂药效都过了，再遇到精神攻击会很危险。”
正说着，窗外突然传来了诡异的声响。
不是风声，不是废墟垮塌，而是……窃窃私语。
很多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低低地、急促地诉说着什么，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种语调充满了焦虑、恐惧和某种病态的兴奋。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时远时近，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东西？”赵毅立刻端起枪，指向窗外。
程野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警觉：“不是实体诡异……是精神污染外泄形成的‘声音场’。有什么东西在附近大规模地……‘回忆’。”
“回忆？”我不解。
“强烈的、混乱的记忆活动，会像无线电波一样发射出去，影响周围环境。”程野站起身，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但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这个强度……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更像是……”
他话音未落，街道拐角处，出现了第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破烂睡衣的中年男人，赤着脚，眼神空洞，脸上却带着一种痴迷的笑容。他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然后我就中奖了，五百万，整整五百万……我把钱撒向天空，所有人都羡慕地看着我……我要买别墅，买跑车，我要……”
接着是第二个人影，一个年轻女子，衣服相对完整，但头发凌乱，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破旧的洋娃娃：“宝宝别哭，妈妈在这里……妈妈不会离开你的……永远都不会……”
第三、第四、第五个……
十几个人从不同的建筑废墟里走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重复着某段记忆的片段。他们彼此无视，只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走，口中念念有词。
“是‘记忆窃贼’的受害者。”秦薇低声道，脸色发白，“我在资料里看到过——一种专门盗取并固化人类特定记忆的诡异。它会将受害者最执着的一段记忆无限放大、循环，让受害者永远活在那段记忆里，身体则成为它传播记忆污染的载体。这些人的意识已经没救了，他们现在是行走的‘记忆播撒器’。”
“这么多受害者同时出现……”孙启明握紧了枪，“那个‘记忆窃贼’本体肯定在附近，而且非常强大。”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街道中央的空气突然扭曲起来。
一个模糊的、由无数记忆碎片拼接而成的轮廓缓缓浮现。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团不断变化颜色的烟雾，烟雾中闪烁着无数眼睛的幻影，每一只眼睛都在快速播放着不同的记忆画面。当它完全显现时，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的精神波动弥漫开来。
“嘻嘻……新的记忆……鲜活的记忆……”一个重叠的、如同数百人同时低语的声音直接在我们脑海中响起，“让我看看……哦，一个伤痕累累的战士，一段关于荣誉与牺牲的执念……一个聪明的学者，对知识的无尽渴求……一个忠诚的士兵，对命令的绝对服从……一个谨慎的工兵，对安全的偏执……还有……”
它的“目光”转向我和程野。
“哦？多么有趣……一个意识残缺却蕴含着强大秩序的存在……一个用执念照亮黑暗的灵魂……你们的记忆……一定很美味……”
程野向前一步，将我挡在身后。他周身开始泛起微弱的光芒，但比之前在坟场时黯淡了许多。
“你们退后。”他对我们说，“它的攻击方式是精神层面的，你们的防护太弱。”
“你现在的状态也不行！”我拉住他的手臂。
程野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一丝我读不懂的东西——像是陌生，又像是某种更深层的、被记忆缺失掩盖起来的熟悉。
“我必须试试。”他说，“而且……我好像知道怎么对付它。”
记忆窃贼发出了刺耳的笑声：“你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你连自己是谁都快忘……”
它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程野对它伸出手，不是攻击，而是……仿佛在虚空中抓住了什么。
然后，他开始“编织”。
银白色的光芒从他指尖流淌而出，不是形成攻击性的光束或屏障，而是像丝线一样，在空中勾勒出复杂的图案。那些图案仿佛是某种文字的变体，又像是纯粹的几何图形，它们散发着宁静、有序的气息。
记忆窃贼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不可能！这是……‘记忆编织’？！你怎么会这种失传的……”它的声音充满了惊恐。
程野没有回答，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这个能力对他消耗极大。但他手中的“编织”没有停止。那些光之丝线越来越多，渐渐形成了一个发光的笼子，将记忆窃贼困在其中。
笼子形成的那一刻，所有在街道上游荡的受害者同时停下了脚步。他们脸上的痴迷表情凝固，然后逐渐变得迷茫，最后是空洞。几秒钟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瘫倒在地，失去了意识——虽然可能永远无法恢复，但至少从那个无限循环的记忆地狱中解脱了。
而被困在光笼中的记忆窃贼，发出了最后一声不甘的嘶鸣，然后整个身体开始崩解，化作无数灰烬般的记忆碎片，消散在空气中。
程野的手垂落下来，身体晃了晃，我连忙扶住他。
“你怎么样？”我急问。
“没事……只是有点累。”他喘了口气，看着那些消散的灰烬，“这个能力……好像是那些‘信息碎片’里自带的。看到它，就自动知道怎么用了。”
秦薇立刻凑过来，用设备扫描程野：“能量消耗剧烈，但意识波动稳定。那些信息碎片……似乎包含了一些关于‘秩序’应用的高级知识。这可能……不完全是坏事。”
“但现在没时间研究这个。”孙启明支撑着站起来，“刚才的动静肯定引来了更多东西。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整。”
我们搀扶着伤员，迅速离开了那条街道。在离开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倒在地上的受害者中，有一个人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痴迷，只剩下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虚无。
他没有看我们，只是盯着天空，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如果我懂唇语，就能读出他在说什么——
“找到……更多……记忆……”
但我们没有看见，已经拐进了另一条街道。
目标：寻找一个足够安全，能让我们处理伤势、研究碎片、并弄清楚程野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地方。
而地图显示，前方三十公里处，有一个战前废弃的军事观察站，也许那里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但三十公里，在灰域，在所有人都带伤、状态不佳的情况下，是一段无比危险的距离。
更别说，暗处可能还有更多被记忆窃贼污染的东西，以及……随时可能追上来的净界学会。
归途，遍布裂隙。
而我们已经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