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混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将李玄尘从无边的黑暗与沉寂中强行拉扯出来。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能隐约看到头顶交错纵横的、湿漉漉的深绿色枝叶,以及从缝隙中透下的、惨淡而朦胧的天光。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带着晚秋的寒意,却也让他那如同火烧火燎般的伤口传来一丝短暂的麻痹感。
剧痛,如同潮水般,在他意识恢复的瞬间,便从四肢百骸汹涌袭来,尤其是右侧肋下那处贯穿伤,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那里搅动。左肩胛的灼伤,后背被寒气侵蚀的经脉,以及全身密布的剑伤,无不在叫嚣着,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惨烈至极的峡谷伏击与亡命奔逃。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多少喜悦,反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麻木的庆幸。他尝试移动一下手指,却发现自己几乎动弹不得,身体像是被拆散后又胡乱拼接起来,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抗议。玄气近乎枯竭,丹田空荡,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多处受损,运转起来滞涩无比,稍一尝试,便引来更剧烈的疼痛。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四周。自己似乎是滚落到了一个地势较低的洼地,被茂密而潮湿的灌木丛掩盖着。身下是冰冷的、半腐烂的落叶与淤泥,混合着一种沼泽地带特有的、腐殖质与水汽交融的腥臭气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形成淡淡的、灰白色的雾气,萦绕在林木之间,使得视线难以及远。
这里……已经是云梦大泽的外围了么?
他回忆起失去意识前,不顾一切地向着这个方向狂奔。看来,自己终究是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跌跌撞撞地逃入了这片凶名在外的绝地。
“咳咳……”他想要咳嗽,却牵动了肋下的伤口,顿时一阵剧烈的痉挛,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溢出,混杂着雨水,流向下颌。他强忍着眩晕,用尚能微微活动的左手,颤抖着摸索向腰间——那里系着叶灵儿赠送的丹药。
幸好,那个防水的药囊还在。
他用尽力气,解开药囊,取出那瓶标注着“回春丹”的玉瓶。这是药王谷疗伤圣药,据说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极其珍贵。他拔开瓶塞,倒出两粒龙眼大小、散发着沁人心脾药香的碧绿色丹丸,毫不犹豫地吞服下去。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磅礴的药力瞬间散开,如同甘霖般涌入他近乎枯竭的经脉与受创的脏腑。所过之处,那火烧火燎的剧痛似乎减轻了些许,一股暖意开始从丹田深处缓缓升起,滋养着受损的根基。
他不敢怠慢,立刻摒弃杂念,强忍着无处不在的剧痛,开始以意志引导那散开的药力,同时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运转起《太虚引星诀》的基础法门。此刻的修炼,不再是追求力量的提升,而是为了引导药力,修复创伤,稳住那不断流逝的生机。
过程依旧痛苦万分。每一次玄气在受损经脉中的微弱流转,都如同用砂纸摩擦着伤口。但他紧咬着牙关,额头上刚刚被雨水冲刷过的冷汗再次密布,混合着血水,蜿蜒而下。
时间在痛苦与坚持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雨势渐歇,林间的雾气却似乎更浓了。回春丹的药力发挥了作用,肋下那可怕的出血终于勉强止住,体内翻腾的气血也稍稍平复,虽然距离恢复战力还差得远,但至少,他暂时摆脱了立刻毙命的危险。
必须离开这里!
李玄尘心中警兆忽生。赵千山等人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们很可能还在附近搜索。而且,这云梦大泽本身便是危机四伏,他此刻重伤之躯,留在此地,与等死无异。
他挣扎着,用青钢剑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从灌木丛中爬了出来。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让他几欲昏厥。他撕下身上尚且完好的衣摆,草草地将肋下和其他几处严重的伤口紧紧包扎起来,又寻了些具有微弱止血效果的草叶嚼碎敷上。
做完这一切,他已近乎虚脱,靠在旁边一棵歪脖子老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辨认了一下方向——那是一种直觉,也是对地图残留的印象,云梦大泽的深处,更为凶险,但也可能更为安全。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湿腐气息的空气,开始拖着残破的身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泽地深处艰难跋涉。
脚下的土地变得松软泥泞,有时甚至会突然陷下去,带着一种要将人吞噬的吸力。腐烂的枝叶和不知名动物的骸骨混杂在淤泥中,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浓密的雾气严重阻碍了视线,只能看清身前数尺的范围,四周影影绰绰,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他走得极其小心,精神力虽因重伤而大损,但《太虚引星诀》带来的底子仍在,被他催发到极限,如同蛛网般向四周蔓延,警惕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
“沙沙……沙沙……”
侧前方的浓雾中,传来细微的摩擦声。
李玄尘瞬间停下脚步,屏住呼吸,握紧了手中的青钢剑,尽管此刻这柄剑对他来说沉重无比。
雾气涌动,几条色彩斑斓、足有儿臂粗细的毒蛇缓缓游出,三角形的蛇头昂起,猩红的蛇信吞吐,冰冷的竖瞳锁定了李玄尘这个不速之客。
若是平日,这等低阶毒物,他随手便可斩杀。但此刻,他重伤在身,动作迟缓,玄气近乎于无……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主动攻击,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冰冷地与那几条毒蛇对视。他调动起残存的一丝精神力,混合着方才斩杀凶兽残留的微弱煞气,形成一股无形的威慑,弥漫开来。
那几条毒蛇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危险,游弋的动作变得迟疑,最终缓缓调转方向,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李玄尘松了口气,背后已被冷汗浸湿。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危险。
他继续前行。途中,又遭遇了几波泽地中常见的凶物。有一次,一脚踏入了看似坚实的草地,下方却是空的,一个隐藏的泥潭瞬间将他半条腿吞没,那强大的吸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拖入深渊!他拼尽全身力气,用青钢剑插入旁边的硬地,才艰难地将腿拔了出来,裤腿已被腐蚀性的泥水烧得破烂,皮肤传来灼痛。
还有一次,一群拳头大小、长着锋利口器的黑色毒蚊,如同乌云般从一片死水塘中升起,向他扑来。他挥舞青钢剑,剑光虽然黯淡,却依旧精准地点杀了几只领头的,同时取出叶灵儿赠送的“驱虫散”撒在身上,那刺鼻的气味才让这群嗜血的飞虫悻悻退去。
每一次遭遇,都耗尽了他本就不多的气力与精神。伤势在奔波中反复被牵动,包扎的布条早已被血水和泥泞浸透。饥饿、干渴、疲惫、剧痛,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
天色,在浓雾的遮蔽下,渐渐昏暗下来。夜晚的云梦大泽,无疑比白天要危险十倍。
必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
他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下艰难搜寻。终于,在一处靠近小山坡的背风面,他发现了一个被厚厚的藤蔓与苔藓遮掩的洞口。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
他用剑拨开藤蔓,小心地探查了一番,确认里面没有大型生物栖息的气息后,才艰难地钻了进去。
山洞并不深,只有丈许,底部相对干燥一些。他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背靠着岩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沉重的杂音。
洞外,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藤蔓与山石,声音在寂静的泽地中传出老远,更衬得洞内的孤寂与凄凉。
他从药囊中再次取出一枚回春丹服下,又吞服了几粒普通的疗伤药和回气丹。然后,他不再强行移动,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再次沉浸入艰难的疗伤与调息之中。
《太虚引星诀》缓缓运转,汲取着丹药之力,也试图从这泽地稀薄而驳杂的天地玄气中,剥离出那一丝丝可用的能量,滋养着千疮百孔的身体。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峡谷伏击的一幕幕,赵千山那狰狞的面孔,周通、郑猛狠毒的剑罡……杀意,如同毒焰般在他心底燃烧。
还有……苏映雪那清冷复杂的目光……
他猛地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强行驱散。此刻,活下去,恢复实力,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仇恨也好,恩怨也罢,都需要有命在,才能去清算。
他闭上双眼,全部心神都沉入体内那如同废墟般的经脉与丹田,引导着微弱的气流,如同最耐心的工匠,开始一点一点地修复、重建。
洞外雨声不绝,泽地深处,偶尔传来不知名凶兽低沉而恐怖的咆哮,预示着前路的艰难。
但在这小小的、潮湿的山洞中,一股顽强的生命力,正在绝望的土壤里,挣扎着,孕育着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