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清晨,是被湿润的雾气与渐次响起的市井声唤醒的。薄雾如轻纱,笼罩着河道、石桥与白墙黛瓦,远处的吴山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卷。
李玄尘早早起身,于客栈院中演练了一遍《流风回雪剑》的基础招式。剑光流转,身随剑走,虽未催动玄气,但那份飘逸灵动、意在剑先的神韵,已颇具火候。经过运河舟船上的沉淀与思索,他对这套云姨所授的剑法,理解又深了一层。
收剑而立,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江南水汽充沛,天地玄气似乎也带着一丝温润柔和的特性,与北地的燥烈截然不同,运转《太虚引星诀》时,虽无显着加速,却别有一番宁心静气之效。
用罢早膳,他便出了客栈,信步向西市行去。昨日虽已大致熟悉了城中路径,但一些日常用度还需采买,同时也想看看这江南最大的市集,白日里是何等光景。
西市果然不负盛名。相较于昨日傍晚,此刻更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各色商铺幡旗招展,摊位鳞次栉比。售卖之物,从时令瓜果、水产鲜蔬,到绫罗绸缎、珠宝古玩,乃至兵器药材、南北杂货,应有尽有。叫卖声、议价声、车马声、孩童嬉闹声,交织成一曲充满活力的市井交响。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刚出笼的包子馒头的麦香,水果摊上柑橘、杨梅的酸甜,药材铺里飘出的淡淡苦涩,以及河道水汽混杂着青石板路被阳光蒸腾出的泥土气息。
李玄尘穿行于人流之中,目光平静地扫过两旁摊位。他购置了几件换洗衣物,一些耐存放的干粮,又在一家老字号的笔墨铺里,补充了些许宣纸与墨锭。抄录书籍的习惯,他并未因离开长安而丢弃,这既是谋生之技,亦是静心之法。
正当他行至一处相对宽敞的十字路口,欲转向售卖日常杂物的区域时,一阵略显尖锐的调笑声与一道带着薄怒的少女娇叱,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你们再敢上前,我可真要不客气了!”
李玄尘循声望去,只见路口旁一家绸缎庄门前,三名衣着光鲜、但眉眼间带着纨绔浮夸之气的青年,正围住一位少女。那少女身着淡绿衣裙,身形娇小,容颜俏丽,一双大眼睛灵动非凡,此刻因愠怒而微微圆睁,正是昨日他曾有一面之缘的药王谷弟子——叶灵儿。
她手中看似空空如也,但指尖微扣,似乎藏着什么物事。面对三名男子的包围,她脚下步伐轻盈变幻,如同穿花蝴蝶,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对方伸来的手掌,身法颇为精妙。
为首的纨绔,身着锦缎长袍,腰缠玉带,面色有些虚浮的苍白,手持一柄折扇,故作潇洒地轻摇着,眼中却闪烁着令人不快的淫邪光芒。他嘿嘿笑道:“小娘子,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少爷我见你孤身一人,在这临安城难免寂寞,不若随本少爷回府,听听曲儿,赏赏花,岂不快活?”言语轻佻,不堪入耳。
他身旁两名随从模样的壮汉,也跟着哄笑,摩拳擦掌,试图封堵叶灵儿的退路。
叶灵儿俏脸含霜,斥道:“呸!谁要跟你去听曲赏花!光天化日,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那锦衣纨绔“唰”地合上折扇,用扇柄轻佻地欲去挑叶灵儿的下巴,笑道:“在这西市地界,我赵三少说的话,就是王法!小娘子,你还是从了吧!”
叶灵儿身形一矮,再次灵巧避开,同时右手微扬,一丝若有若无的粉末悄无声息地飘散而出。那赵三少猝不及防,吸入少许,顿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鼻涕眼泪都差点流出来,模样甚是狼狈。
“你……你这丫头,竟敢用毒!”赵三少又惊又怒,指着叶灵儿,声音都变了调。
叶灵儿哼了一声,拍拍手,得意道:“都警告过你们了!这只是‘痒痒粉’,让你们打几个喷嚏而已!再纠缠,下次可就不是这么便宜了!”
那两名随见主子吃亏,互望一眼,脸上横肉一抖,不再留手,低吼一声,一左一右便向叶灵儿扑来。这两人显然练过些外家功夫,步伐沉稳,出手带风,直取叶灵儿双臂,意图将她制服。
叶灵儿身法虽妙,但毕竟年纪尚轻,修为似乎并不以刚猛见长,面对两人合围,闪避空间顿时被压缩,一时间显得有些左支右绌。
李玄尘在一旁看得分明,眉头微蹙。他本不欲多管闲事,尤其昨日已见过这叶灵儿似乎自有手段。但眼见对方仗着人多,要对一个少女用强,心中那股侠义之气终究难以按捺。更何况,这赵三少行事如此嚣张,与昔日长安黑虎帮之流何异?
就在一名随从的大手即将抓住叶灵儿肩头的刹那,李玄尘动了。
他身形如一抹淡青色的流云,悄无声息地切入战圈,恰好隔在叶灵儿与那两名随从之间。也未见他如何作势,只是右手衣袖看似随意地一拂,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劲力涌出,那两名扑来的随从只觉一股无形气墙挡在身前,前冲之势竟被硬生生阻住,脚下不稳,踉跄着向两旁跌开。
“光天化日,欺凌弱女,几位不觉得有失身份么?”李玄尘目光平静地看着那刚刚止住喷嚏、脸色铁青的赵三少,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
场中形势突变,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不少人认出了赵三少,脸上露出忌惮之色,又见李玄尘气度不凡,出手莫测,更是议论纷纷。
赵三少揉了揉发红的鼻子,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李玄尘。见他衣着普通,并非本地豪门子弟装扮,气息内敛,也看不出深浅,但方才那轻描淡写的一拂,却显露出极高的武学修为。他心中虽怒,却也不是全然无脑之辈,强压着火气道:“你是何人?敢管本少爷的闲事!”
李玄尘淡淡道:“路见不平之人。这位姑娘既不愿与诸位同行,何必强求?”
叶灵儿躲在李玄尘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冲着赵三少做了个鬼脸,脆生生道:“就是!听见没有?快滚蛋!”
赵三少何时受过这等气,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和一个黄毛丫头如此顶撞,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他狞笑一声:“好!好的很!在这临安城,还没人敢叫我赵三少滚蛋!给我上,连这小子一起收拾了!”
那两名随从刚刚吃了暗亏,心中本就憋着火,闻言立刻怒吼一声,再次扑上。这次他们不再留手,拳风呼啸,直取李玄尘面门与胸口要害,显然动了真格。
李玄尘面色不变。对付这等角色,他甚至无需动用玄气。脚下“流风步”自然展开,身形微晃,如同风中柔柳,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两人刚猛的拳劲。同时双手或指或掌,循着对方招式间的破绽,迅捷点出。
只听“噗噗”两声轻响,夹杂着闷哼。那两名随从只觉手腕、肘关节处如同被钢针刺中,剧痛酸麻袭来,凝聚的力道瞬间溃散,攻势戛然而止,抱着手臂踉跄后退,脸上满是惊骇。
李玄尘出手极有分寸,只以巧劲破敌,并未伤其筋骨,但已足以让这两人失去再战之力。
赵三少见状,脸色彻底变了。他虽纨绔,眼力还是有的。自己这两名随从,虽非什么高手,但也都有凝气初期的底子,联手之下,竟在这青衣少年手下走不过一招?此子修为,恐怕至少也是化罡期!
他心中萌生退意,但众目睽睽之下,若就此退缩,颜面何存?正自踌躇,却见李玄尘目光扫来,虽无凌厉杀气,但那深邃平静的眼神,却让他心底莫名一寒,到嘴边的狠话又咽了回去。
“你……你给我等着!”赵三少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狠狠瞪了李玄尘和叶灵儿一眼,带着两名兀自揉着手臂的随从,灰头土脸地挤开人群,匆匆离去。
围观人群见热闹结束,也渐渐散去,只是投向李玄尘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好奇与敬畏。
叶灵儿见恶人退走,顿时笑逐颜开,从李玄尘身后跳了出来,拍着手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李大哥,你又帮了我一次!真是太谢谢你啦!”她笑容灿烂,如同雨后初晴的阳光,驱散了方才那点不快。
李玄尘转过身,微微摇头道:“叶姑娘不必客气。只是你孤身一人,还需多加小心。”
叶灵儿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笑嘻嘻道:“知道啦知道啦!其实我才不怕他们呢!要不是师父叮嘱在外尽量少用药王谷的手段惹麻烦,我刚才就让他们尝尝‘笑不停’或者‘痒痒挠’的厉害啦!”她说着,还皱了皱小巧的鼻子,模样娇憨可爱。
李玄尘闻言,不禁莞尔。这姑娘,果然如他所料,身怀绝技,只是心性天真,不谙世事险恶。
“对了,李大哥,”叶灵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那个看似不起眼、却绣着精致药草纹路的布袋里,又掏出几个玉瓶,一股脑儿塞给李玄尘,“昨天给你的那些是常用的,这些也给你!这瓶‘培元丹’,对稳固修为、温养经脉有好处;这瓶‘解毒丹’,能解更厉害的奇毒;还有这瓶‘凝神香’,点燃后能宁心静气,辅助修炼,效果可好啦!”
李玄尘看着手中又多出的几个玉瓶,心中颇为无奈,又有些感动。药王谷丹药,天下闻名,每一粒都价值不菲,这叶灵儿却如此大方,接连相赠。
“叶姑娘,这太珍贵了,李某受之有愧……”他试图推辞。
“哎呀,你就收下嘛!”叶灵儿打断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我们药王谷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啦!你行走江湖,危险多多,有备无患嘛!再说,你两次帮我,我叶灵儿可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
见她如此坚持,神色真诚,李玄尘也不再矫情,郑重地将玉瓶收起,拱手道:“既然如此,李某便愧领了。多谢叶姑娘厚赠。”
叶灵儿见他收下,顿时眉开眼笑,仿佛比自己得了宝贝还开心。
“李大哥,你也是来参加烟雨楼论武的吧?”叶灵儿问道,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我听说这次来了好多高手呢!连凌霄阁那个很出名的苏映雪师姐都来了!”
听到“苏映雪”三字,李玄尘眼神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点了点头:“嗯,确有此事。”
“那太好了!”叶灵儿雀跃道,“我也要去看看热闹!李大哥,我们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在大会上遇见呢!”
李玄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姑娘热情似火,倒是与他清冷的性子截然不同。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叶灵儿似乎对李玄尘颇为好奇,问了些他来自何处、师承何门的问题,李玄尘皆以“北地散修”含糊应对。叶灵儿也不深究,自顾自地说起她下山游历的趣事,以及药王谷的一些见闻,言语天真烂漫,倒是让李玄尘对那神秘的医道圣地多了几分了解。
眼见日头渐高,市集愈发喧嚣,李玄尘便提出告辞:“叶姑娘,在下还需采买些杂物,便先行一步了。江湖险恶,姑娘还需多加保重。”
叶灵儿虽有些不舍,但也知不便久缠,挥了挥手道:“知道啦!李大哥你也保重!论武大会上再见哦!”
告别了叶灵儿,李玄尘继续在西市中采购所需之物。只是经此一事,他心中对这临安城的复杂,有了更深的体会。方才那赵三少离去时怨毒的眼神,他并未忽略。看来,在这看似温软的江南水乡,暗地里的风波,只怕比明面上的更多。
他买了些上等的朱砂与符纸——这是抄录某些特殊典籍所需,又补充了些干粮清水,便不再停留,径直返回了“清源”客栈。
回到房中,关好门窗,李玄尘将今日所得之物一一整理妥当。看着叶灵儿所赠的那些玉瓶,他心中感慨。药王谷传人,果然非同一般,这些丹药,品质极高,无论是疗伤、恢复还是辅助修炼,皆是无价之宝。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随后,他收敛心神,再次沉浸于修炼之中。《太虚引星诀》缓缓运转,汲取着天地间那丝微薄的星辰之力与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润玄气,淬炼着己身经脉,巩固着化罡期的修为。
窗外,市井的喧嚣渐渐低沉,唯有偶尔传来的船桨拨水声与更夫敲梆的悠长回响。临安城的夜,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与万家灯火之中。
李玄尘知道,烟雨楼论武之期将近,这短暂的宁静,恐怕持续不了多久了。他需要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将自身状态调整至巅峰,以应对那即将到来的、汇聚了江南年轻一代顶尖俊杰的擂台争锋。
而那位药王谷的少女叶灵儿,她的出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这局中,又会激起怎样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