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渊从宫中回来时,已是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他玄色的王袍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却化不开他眉宇间凝结的冷峻。肩头的伤口因朝堂上的震怒与长时间的站立而隐隐作痛,但他步伐依旧沉稳,唯有在踏入主院,感受到那份熟悉的安宁时,紧绷的神经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分。
慕容汐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摊开一本泛黄的医书,手边还放着捣了一半的草药。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光洁的线条,长睫微垂,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到是他,眸中瞬间漾开清浅的笑意,如同春水破冰。
“回来了?”她放下手中的药杵,起身迎上前,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细细扫过,眉头微蹙,“脸色这么差,可是伤口又疼了?朝堂上……不顺利?”
她何等聪慧,从他周身尚未散尽的凛冽气息,便已猜出七八分。
宇文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牵着她走回房内。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习武之人的粗糙薄茧,却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安抚与力量。
“无妨,跳梁小丑罢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握着她的手却微微收紧,“有人拿了慕容院正的旧事做文章,弹劾你心怀怨望,接近本王别有用心。”
慕容汐脚步一顿,心头猛地一沉。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污蔑之词,胸口仍像被堵住一般,闷得发慌。她抬眼看他,对上他那双深邃如夜的眼眸,那里没有怀疑,没有动摇,只有全然的信任与未散的余怒。
“那你……”她声音微涩。
“本王已处理干净。”宇文渊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以王爵与军功作保,无人再敢当面置喙。”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微蹙的眉间,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惜,“汐儿,信我。有我在,无人能伤你分毫。”
他的指腹温热,抚平了她心头的褶皱。慕容汐看着他专注而坚定的神情,那些因往事被重提而泛起的寒意,竟奇异地被驱散了。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唇角弯起,带着几分狡黠与依赖:“王爷今日在朝堂上,想必是威风凛凛,吓得那些御史们噤若寒蝉了?”
听出她话中的调侃,宇文渊耳根微热,面上却维持着镇定:“维护本王未来王妃,自是应当。”
“未来王妃?”慕容汐挑眉,故意逗他,“陛下可还没下旨呢,王爷这就单方面定下了?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宇文渊眸色一深,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拉近几分,两人气息瞬间交融。他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明媚笑颜,喉结滚动,声音低哑了几分,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怎么,你想反悔?那日是谁在我床前,哭着说‘信我’?”
被他提起那夜的脆弱,慕容汐脸颊绯红,忍不住嗔道:“那日是那日,今日是今日!王爷莫非还要强娶不成?”
“若你执意不嫁,”宇文渊目光灼灼,锁着她的眼,语气半是认真半是威胁,“那本王就只好学那北狄蛮子,把你抢回王府,藏起来,日日相对,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他这话说得霸道又无赖,偏生配上他那张冷峻的脸和认真的眼神,竟让慕容汐心跳漏了一拍,一股甜意丝丝缕缕地渗入心田。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握拳轻轻捶了一下他未受伤的肩头:“无赖!”
她这娇嗔的模样,眼波流转,颊生红霞,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鲜活灵动,直看得宇文渊心头一荡,那股因朝堂纷争而积郁的戾气,彻底烟消云散。他忍不住低下头,想要攫取那近在咫尺的芬芳。
“王爷,慕容姑娘,药熬好了。”凌峰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宇文渊动作一僵,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周身气压骤降。
慕容汐趁机从他怀中溜开,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强作镇定地扬声道:“进来吧。”
凌峰端着药碗,目不斜视地走进来,感受到自家王爷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冰冷视线,后背冷汗直冒,放下药碗便逃也似的告退了。
慕容汐端起那碗浓黑的药汁,走到床边,笑意盈盈地看着脸色不虞的宇文渊:“王爷,该喝药了。”
宇文渊看着那碗药,又看看她,忽然捂着肩膀,蹙眉低哼一声:“伤口……似乎有些疼。”
慕容汐明知他十有八九是装的,但见他眉头紧锁、脸色苍白的模样,心还是软了下来。她坐到床边,舀起一勺药,仔细吹凉,递到他唇边,柔声道:“喝了药才能好得快。”
宇文渊就着她的手,乖乖喝下苦药,目光却一直胶着在她脸上,那专注的神情,仿佛饮下的不是苦汁,而是甘霖。
一口,两口……直到碗底见空。
慕容汐放下药碗,正欲拿蜜饯,他却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将人带入怀中。
“苦。”他埋首在她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
慕容汐身体先是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肌肤上,带来一阵战栗。她抬手,轻轻回抱住他精壮的腰身,指尖在他后背轻轻划着圈,柔声哄道:“那我给王爷唱个小曲?或者讲个故事?”
宇文渊在她颈间蹭了蹭,低笑:“都不要。”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眸中映着她的倒影,“这样便好。”
室内静谧,阳光透过窗棂,将相拥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温馨而缱绻。这一刻,什么朝堂阴谋,什么北狄内奸,仿佛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夜色渐深,慕容汐服侍宇文渊睡下后,自己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烛火,再次翻看父亲留下的那几本厚厚的医案和手札。这些日子,她反复研读,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关于宫廷秘毒以及与庞太师可能关联的线索。
“金石之毒……惑心乱性……其味辛,微甜,燃之有异香,久闻令人心智渐失……”她喃喃念着手札上一段模糊的记载,旁边还有父亲潦草的批注,“疑似与前朝慕容氏宫廷禁药‘梦罗香’同源?”
“梦罗香……”慕容汐蹙眉沉思,这个名字她似乎在别的古籍上也看到过,据传能于无形中操控人的心绪,甚至编织幻境,极为阴毒。若庞太师与北狄勾结,所图谋的不仅是军械,还有这等秘毒……那他们的目标,恐怕直指皇宫大内!
就在她心神震动之际,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叩叩”两声,如同夜鸟啄窗。
慕容汐神色一凛,迅速吹灭手边的烛火,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压低声音:“谁?”
“是我。”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几分沙哑的女声传来。
慕容汐心中一动,轻轻推开一条窗缝。月光下,一道窈窕的身影如同暗夜精灵般立在窗外,红衣似火,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格外熟悉——正是许久不见的火凤凰!
“你怎么来了?”慕容汐有些惊讶,侧身让她进来。火凤凰行事诡秘,若非有重大消息,绝不会轻易现身。
火凤凰敏捷地翻窗而入,带来一丝夜风的凉意。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在室内扫过,落在里间床榻上隐约可见的身影,挑了挑眉:“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没打扰你们……嗯?”
慕容汐脸一热,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少胡说!有什么事快说。”
火凤凰收敛了戏谑的神色,正色道:“庞太师那边有动静了。我费了些力气,查到他在城西有一处极其隐秘的别院,近日守卫森严,似乎藏匿了重要人物或东西。我怀疑,可能与北狄使团有关。”
“北狄使团?”慕容汐心下一沉,“他们到哪了?”
“最快明日傍晚便能抵达京城。”火凤凰压低声音,“我还得到一个模糊的消息,北狄使团这次进献给皇帝的‘祥瑞’,似乎非同一般,据说是一株能‘通人心’的奇花。我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
“奇花?通人心?”慕容汐猛地想起方才医案上关于“梦罗香”的记载——其味辛,微甜,燃之有异香!难道……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形成。若那“奇花”本身就是“梦罗香”的载体,或者其香气特性与“梦罗香”类似,在北狄使团献礼之时,于大殿之上点燃……那后果不堪设想!
“消息可靠吗?”慕容汐抓住火凤凰的手,急声问道。
火凤凰点头:“八成把握。庞太师与北狄使者前几日曾在黑市有过一次秘密接触,虽然做得隐蔽,但还是被我安插的人盯到了尾巴。他们交易的东西里,就有一些特殊的香料。”
慕容汐心跳加速,感觉真相的碎片正在逐渐拼凑起来。庞太师利用御史弹劾她,是为了分散宇文渊的注意力,甚至可能想借机将她除掉,而真正的杀招,却藏在北狄使团进献的“祥瑞”之中!一旦皇帝在大殿之上中了招,被那“梦罗香”控制心智……那这大周天下,岂不成了庞太师和北狄的囊中之物?
“此事必须立刻告知王爷!”慕容汐转身就要去叫醒宇文渊。
火凤凰却一把拉住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里间,低声道:“告诉你家王爷可以,但动作要快,而且要万分小心。庞太师经营多年,爪牙遍布,京城之内,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靖安王府。明日宫宴,恐怕是一场鸿门宴。”
慕容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向火凤凰,真诚道:“多谢你冒险前来报信。”
火凤凰洒脱地摆摆手:“不必谢我,我与庞吉老贼也有旧账要算。你们……小心。”她说完,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夜色之中。
慕容汐站在原地,指尖冰凉。她回头看向里间床榻上沉睡的宇文渊,他因受伤和药力睡得正沉,眉宇间还带着一丝疲惫。
她轻轻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借着朦胧的月光,凝视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明日,又将是一场硬仗。但这一次,他们必须赢。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他放在身侧的大手,将他的温暖一点点渡到自己冰凉的指尖。
“宇文渊,”她低声呢喃,如同立下誓言,“无论明日如何,我定会护你周全,破此危局。”
似是听到了她的低语,睡梦中的宇文渊无意识地收拢手指,将她的手更紧地包裹在掌心。
窗外,夜浓如墨,暗潮汹涌。而窗内,两人交握的手,成为这寒夜里,最坚定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