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内,觥筹交错,笑语喧阗。可宇文渊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隔了一层纱,唯有斜对面那抹青衫身影,清晰得刺眼。慕容玉方才那句“甚合眼缘”,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搅得他方寸大乱。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殿中翩跹的舞姬,试图用那曼妙的舞姿转移注意力。可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瞥向对面。
只见慕容汐姿态闲适,执箸的手指修长干净,偶尔与邻座一位老臣低声交谈几句,侧脸线条在宫灯下显得温润而专注。他谈笑风生,应对自如,仿佛刚才那句惊世骇俗的调侃只是随口一提的寻常问候。
【他怎能如此坦然?!】
宇文渊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泛白,心头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委屈?凭什么这人搅乱了一池春水,自己却像个没事人一般?
就在这时,乐声稍歇,舞姬退下。御座上的皇帝心情颇佳,目光扫过席间,朗声笑道:“今日盛宴,岂能无诗?众爱卿皆是饱学之士,不若以此殿中秋色为题,赋诗助兴,拔得头筹者,朕有重赏。”
皇帝发话,众人自然附和。文臣们摩拳擦掌,才子们跃跃欲试。很快,便有内侍准备好笔墨纸砚。
宇文渊文武双全,诗词一道虽不痴迷,却也功底不俗。但他此刻心绪不宁,毫无吟诗作赋的雅兴,只打算随大流应付过去。
然而,他不想出风头,却有人不想让他“清闲”。
只见慕容汐悠然起身,执扇一礼,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陛下,草民才疏学浅,不敢在诸位大家面前班门弄斧。不过,久闻靖安王殿下文韬武略,冠绝当世,心中仰慕已久。今日恰逢其会,不知能否请王爷先赋一首,让草民与诸位一同品鉴学习?”
他话语谦逊,姿态放得极低,但那双望向宇文渊的眸子里,却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狡黠和期待的光芒。
瞬间,全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宇文渊身上。
宇文渊:“……”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音。这慕容玉,绝对是故意的!他分明是想看自己在这种场合下出糗,或是……单纯地想看他被迫应对的模样,以此为乐!
皇帝也看了过来,眼中带着笑意:“渊儿,既然慕公子如此推崇,你便不要推辞了。”
众目睽睽,圣意难却。宇文渊深吸一口气,只得起身。他目光如刀,剐了慕容汐一眼,却见对方回以一个极其无辜又带着鼓励意味的笑容,仿佛在说“王爷加油”。
宇文渊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走到案前,提起狼毫。殿中秋色?他此刻满心都是对面那搅乱他心绪的“秋色”,哪里还有心思去看什么殿宇楼台,丹桂金菊?
他略一沉吟,脑中灵光一现,笔走龙蛇,竟是一首带着边塞肃杀之气的秋日诗,字里行间隐隐透出对军械案后续、对北狄威胁的隐忧。诗成,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麟德殿秋日感怀》
金风肃天宇,玉露冷丹墀。
铁衣凝夜气,寒砧催客衣。
北漠尘烟暗,南冠日月迟。
愿凭青龙剑,一扫靖华夷。
“好!”皇帝率先击掌赞叹,“渊儿此诗,气魄雄浑,心系家国,不愧是我宇文家的好儿郎!”
众臣也纷纷附和称赞。这首诗确实符合靖安王一贯的冷峻风格和武将身份,无可指摘。
宇文渊微微松了口气,正准备退回座位,却见慕容汐抚掌轻笑,踱步上前。
“王爷此诗,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果然非凡。”他先是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拿起另一支笔,蘸饱了墨,笑道:“不过,秋日之景,除了肃杀,亦有静美。草民不才,愿狗尾续貂,和王爷一首,以全此殿秋色。”
说罢,他不等众人反应,便在那铺开的宣纸旁,另起一行,挥毫泼墨。
他的字不同于宇文渊的刚劲,而是飘逸灵动,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风流韵致。诗句更是清丽婉约,将殿中的琉璃瓦、朱漆柱、宫灯影、桂花香都融入了诗中,描绘出一幅繁华锦绣的宫廷秋宴图,与宇文渊那首诗的意境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互补。
《和靖安王麟德殿秋韵》
琉璃映月寒,朱阁转灯漪。
桂魄分香细,笙歌绕梁飞。
心随云鹤远,身共漏声微。
莫负金樽满,清辉照锦衣。
两首诗并立,一刚一柔,一武一文,相得益彰。
“妙啊!”这次连几位以文学着称的老臣都忍不住出声赞叹,“慕容公子此诗,玲珑剔透,别开生面!”
“王爷与慕公子这一刚一柔,相映成趣,真乃今夜佳话!”
佳话?宇文渊看着并排的两首诗,再看看站在他身侧,眉眼含笑的慕容玉,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两人靠得极近,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如同雪后青竹般的冷冽气息。
这气息……与他记忆中“苏小姐”时闻到过的,似乎有些不同,更清冽一些,却同样让他心跳失序。
慕容汐写完最后一笔,侧过头,对着宇文渊微微一笑,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道:“王爷的诗是家国天下,在下的诗是眼前景致。不知在王爷心中,是那万里江山更重,还是这……近在咫尺的秋色,更惹人怜惜?”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蛊惑,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宇文渊的耳廓。
轰——!
宇文渊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颊和耳根瞬间红透,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他猛地后退半步,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眼神惊怒交加地瞪着慕容汐。
【他……他怎敢在宫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如此放肆?!】
【还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围的赞叹声仿佛都远去了,宇文渊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慕容玉那张带着戏谑笑意的脸,和耳边回荡的那句“近在咫尺的秋色”。
他几乎是仓惶地移开视线,对着御座方向匆匆一礼:“父皇,儿臣有些不适,暂且告退片刻。”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说完,也不等皇帝回应,便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快步走向殿外,只想离那个能轻易搅乱他心神的祸害远一些。
慕容汐看着他几乎是踉跄而出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慵懒如猫儿般的笑意。她执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眸光流转间,扫过席间几个神色微变的大臣,将他们的异样尽收眼底。
呵,王爷跑了。
不过没关系,鱼儿……已经惊了。
而她,很期待下一次的“偶遇”。
殿外夜风微凉,吹在宇文渊滚烫的脸上,却丝毫无法平息他胸腔里那如擂鼓般的心跳。他扶住冰冷的汉白玉栏杆,望着宫墙下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到如此……不知所措。
那个慕容玉,他一定是上天派来考验他定力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