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京西落霞坡。
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的锦缎,秋日的坡地铺满暖金色的余晖,偶有几株顽强的小野菊在风中摇曳。宇文渊独自一人,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准时出现在了坡顶。
他体内依旧虚弱,但胸口那奇异香囊散发出的温热药力,如同一个小小的暖炉,支撑着他登上坡顶。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逐风安排的人手应该早已潜伏在暗处,但他并未发现任何痕迹,心下稍安,却又因即将到来的会面而莫名紧张。
慕容玉……她会以何种面目出现?她会说些什么?
就在他心绪纷乱之际,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宇文渊猛地转身,只见一个穿着普通樵夫粗布衣衫、戴着宽大斗笠的身影,正缓缓从一株老树后走出。那人身形看起来有几分瘦削,步履却异常沉稳。
“王爷果然守时。”清越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是那个令宇文渊心烦意乱的调子。
宇文渊心中一凛,她竟直接称呼他“王爷”!虽然此地无人,但这意味着她彻底摊牌了?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短刃,冷声道:“玉公子约本王前来,有何指教?”
那“樵夫”——慕容汐,抬手轻轻推了推斗笠,露出下半张脸和那双含笑的眸子。她的脸似乎清减了些,肤色也深了些,但眼神依旧清亮,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历经风霜的锐利。她并未完全摘下伪装,显然依旧谨慎。
“指教不敢当。”慕容汐笑了笑,目光落在宇文渊虽然掩饰但依旧能看出的苍白脸色上,语气微沉,“看来那‘阳和散’香囊,也只能暂时压制,王爷的身体……拖不得了。”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递了过来:“这里面是‘赤阳仙芷’的全株,以及炼制解药所需的辅药和一份详细的药方。炼制过程极为繁琐,火候差之毫厘便前功尽弃,王爷需寻一个绝对可靠且精通药理的医者,按照方子谨慎操作。”
宇文渊看着她手中那个小小的、却重逾千斤的包裹,心脏狂跳。这就是能救他性命的东西!她真的做到了!他强忍着激动,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慕容汐的手。那触感似乎比记忆中更粗糙了些,带着风沙的痕迹。
“你……”他喉头有些发紧,想问她是如何得到的,想问她经历了什么,想问她为何要为他如此拼命,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干涩的一句:“多谢。”
慕容汐收回手,仿佛浑然不在意那短暂的接触,语气重新变得轻快起来:“王爷不必客气。在下与王爷合作追查军械案,王爷若是倒了,这案子岂不半途而废?于公于私,在下都不能坐视不理。”她巧妙地将自己的舍命相助,归结于“合作”与“公事”,维持着“才子”关心“盟友”的表象。
宇文渊心中却是一阵莫名的失落。只是……合作吗?他握紧了手中的药包,沉默片刻,才道:“北狄王庭……你是如何……”
“过程曲折,不提也罢。”慕容汐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显然不欲多谈自己的艰辛,话锋一转,“倒是京城这边,我离开这些时日,形势似乎愈发复杂了。”
她将话题引回正事,宇文渊也立刻收敛心神,将朝中弹劾、大理寺复核、以及怀疑指向某位皇室宗亲的情况简要告知。
慕容汐静静听着,斗笠下的目光闪烁:“果然如此。对方断尾求生,混淆视听,是想争取时间。王爷,解药炼制需要时间,您康复也需要时间。在此期间,不宜与他们正面冲突,可继续示弱,让他们以为您已无力追查,放松警惕。”
“本王明白。”宇文渊点头,这正是他之前的策略。
“此外,”慕容汐压低了声音,“凝香苑这条线,或许可以动一动了。我此次在北狄,查到一些关于‘忘忧香’和幽昙花的新线索,似乎与那位皇室宗亲府上的一位宠妾有关……”她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却并未完全说透,留下钩子。
宇文渊眼中寒光一闪:“宠妾?”
“具体详情,待王爷身体康复,我们再从长计议。”慕容汐适时止住话题,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在下不便久留。王爷保重,解药之事,万万谨慎。”
她说完,拱手一礼,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宇文渊几乎是脱口而出。
慕容汐脚步一顿,回身看他,斗笠下的嘴角似乎弯了弯:“王爷还有何吩咐?可是……担心‘苏小姐’久等?”她又故意提起了“苏小姐”,语气带着熟悉的调侃。
宇文渊脸颊一热,方才因正事而暂时压下的窘迫又涌了上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道:“本王是问你!你……你的伤……”他注意到慕容汐转身时,肩膀的动作似乎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
慕容汐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劳王爷挂心,些许小伤,不碍事。”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王爷回去后,若‘苏小姐’问起,便说是在下偶得良药,托人送至王府即可。毕竟……‘她’一直很担心王爷的病情。”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通过“苏小姐”渠道传递信息的惯例,又继续维持着宇文渊“伪装得很好”的错觉,还顺带“关心”了一下“苏小姐”。
宇文渊听着这话,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一方面庆幸慕容玉似乎并未察觉“苏小姐”的真实身份(或者察觉了但依旧配合?),另一方面又因这种错位的对话而感到无比别扭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看着慕容汐那双在暮色中依旧明亮的眼睛,还想再说些什么,慕容汐却已再次拱手:“告辞。”
这一次,她不再停留,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与山林之中,快得让宇文渊来不及反应。
坡顶很快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宇文渊一人,手中紧紧攥着那个救命的药包,怀中揣着依旧温热的香囊,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一丝来自慕容玉身上的、混合着药味和风尘的气息。
落霞漫天,美景如画,宇文渊的心却乱成了一团麻。
解药在手,生机已现。
可那个送来解药的人,却像这天边的晚霞,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留下满心谜团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牵绊。
【他到底是谁?为何能出入北狄王庭如入无人之境?又为何对朝中之事如此了解?】
【他一次次相助,一次次调笑,究竟意欲何为?】
【而本王……为何会对一个男子的安危,如此挂心?】
宇文渊站在晚风中,久久未动。
认知的混乱与情感的萌芽,在落霞的余晖中,交织成一幅连他自己都看不清的图景。
而慕容汐,在确定无人跟踪后,迅速卸去了樵夫的伪装,换回一身青衫,脸上露出了些许疲惫,却带着计划顺利的轻松。
“王爷啊王爷,这解药可是用命换来的,你可要快些好起来……”她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毕竟,这戏,还没唱完呢。”
下一步,该让那凝香苑的狐狸尾巴,露得更明显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