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教室拥有高大的拱窗和深色的木质桌椅,空气中混合着旧书、粉笔灰以及年轻学子们蓬勃朝气的特殊味道。
墙壁上挂着亚当·斯密和约翰·穆勒的肖像,他们的目光仿佛正凝视着课堂上的后来者。
林承志选择了一个靠窗、不那么起眼的位置坐下。
他今天穿着朴素的黑色学生装,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门《政治经济学原理》由一位名叫塞缪尔·韦伯斯特的副教授主讲。
据说他是一位坚定的自由放任主义拥护者,与英国曼彻斯特学派关系密切,在哈佛经济系以言辞犀利、观点鲜明着称。
韦伯斯特教授年约四十,身材瘦高,穿着整洁的黑色教授袍,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自信。
他讲课富有激情,手势有力。
“……因此,先生们,”韦伯斯特教授挥舞着手中的粉笔,声音洪亮。
“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阐述的‘看不见的手’,乃是经济学乃至人类社会运作的基石!
当每个人在追求他自身利益的时候,在一只‘看不见的手’的引导下,往往会促成一种并非他本意的、更有效的社会结果。
自由市场,不受干预的自由竞争,是促进国家财富增长、实现资源最优配置的唯一途径!
任何形式的国家干预,无论是关税、特许经营权还是补贴。
都是对这种自然秩序的扭曲,最终只会导致效率低下和普遍的贫困!”
他的话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台下大多数学生,尤其是那些来自东北部工商业主家庭的学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这个时代,“镀金时代”的美国,社会达尔文主义与自由放任经济学说交织,为垄断资本的野蛮生长提供了理论温床。
林承志安静地听着,面无表情。
这些理论,他再熟悉不过。
在穿越前的时代,这些学说的利弊早已被历史反复检验和剖析。
韦伯斯特教授继续以英国为例,阐述自由贸易如何使其成为“日不落帝国”,并开始将话题引向全球。
“看看那些坚持闭关锁国、抗拒自由贸易洪流的国家吧!譬如远东的那个古老帝国——中国!”
听到“中国”二字,林承志的脊背不易察觉地挺直了一些。
“他们沉溺于天朝上国的迷梦,拒绝与文明世界进行平等的贸易交流。”
韦伯斯特教授的语气带着一种典型的西方中心论式的优越感。
“结果呢?僵化的制度,停滞的经济,愚昧的民众!
最终,在坚船利炮面前不堪一击,被迫打开国门。
这恰恰证明了,抗拒自由市场规律的代价是何等惨重!
这并非文明的冲突,而是进步与落后、开放与封闭的必然结果!”
课堂上响起一阵附和的低语声。
几个坐在前排、衣着光鲜的学生轻蔑地笑了起来。
林承志的眉头微微蹙起。
韦伯斯特的描述,片面且充满偏见,却代表了此时西方主流社会对中国的普遍看法。
这是一种建立在武力征服基础上的话语霸权,将殖民者的逻辑包装成普世真理。
林承志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但迅速被理智压了下去。
冲动地反驳毫无意义,只会被视作野蛮人的咆哮。
他需要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当韦伯斯特教授暂时停顿,准备进入下一个话题时,林承志举起了手。
在众多西方面孔中,他这个东方人的举手显得格外突兀。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承志身上。
有好奇,有惊讶,也有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等待看好戏的神情。
韦伯斯特教授推了推眼镜,看清是那位新来的东方学生,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还是点了点头:“这位先生,你有什么问题?”
林承志站起身,英语清晰标准,带着一种独特的、抑扬顿挫的韵律:“教授,感谢您精彩的讲授。
关于自由贸易的优越性,亚当·斯密的论述无疑具有奠基性意义。
然而,我想请教一个可能涉及理论适用条件的问题。”
他话锋一转:“德国经济学家弗里德里希·李斯特在其《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中曾提出‘幼稚产业保护理论’。
他认为,处于工业化初期的后发国家,其新兴的、尚未具备国际竞争力的‘幼稚产业’。
需要国家通过关税等手段予以暂时性保护,使其有机会成长壮大,避免在初始阶段就被先进国家的成熟产业彻底扼杀。
待这些产业发展成熟后,再逐步参与国际竞争。
您如何看待这一理论与斯密学说的分歧?
在现实世界中,例如美国建国初期,汉密尔顿的《制造业报告》所倡导的保护性关税。
是否也可以被视为一种成功的、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战略性干预’,而非对市场规律的简单扭曲?”
教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李斯特的理论在当时并非主流,尤其是在曼彻斯特学派盛行的英语世界。
许多学生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韦伯斯特教授显然没料到这个东方学生不仅听得懂他的课。
还能引用非主流的经济学家和美国的早期政策来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
他脸上的自信稍微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学术讨论时的严肃。
“李斯特……”韦伯斯特沉吟了一下。
“他的理论确实存在,但其本质上是一种民族主义的、短视的经济观念。
它忽视了自由贸易带来的长期动态效
益,比如技术扩散和竞争带来的创新压力。至于汉密尔顿时代的关税……”他试图辩解。
“那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为了国家生存和独立而采取的不得已措施,并不能推翻自由市场的一般性原则。”
“我理解您的观点,教授。”林承志不紧不慢地继续。
“但如果我们承认存在‘特定历史条件’。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看不见的手’的有效性,也可能依赖于特定的历史发展阶段和国际环境?
对于一个像当年的美国一样,正处于工业化起步阶段。
面临早已完成工业革命的强大外部竞争者压力的后发国家而言。
完全放任的自由贸易,是否可能意味着其民族工业永无出头之日。
永远被锁定在原材料供应地和商品倾销场的依附地位?
就像……”
林承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就像鸦片战争后的中国。
在被武力强行打开国门后,所面临的不平等条约和贸易条件,那真的是‘平等的自由贸易’吗?
还是说,那仅仅是一种披着‘自由’外衣的、更为精巧的掠夺?
在这种情况下,适当的保护,是阻碍进步,还是为了争取一个更公平的起跑线,以实现真正的、可持续的自强?”
课堂上一片哗然!
学生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林承志的论述,逻辑严密,引经据典。
他触及了这个时代帝国主义扩张中一个无法回避的残酷现实,武力与贸易密不可分.
韦伯斯特教授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无法直接否定美国早期的保护关税历史,也无法在学术层面上彻底驳倒李斯特的理论。
让他不适的是,这个东方学生将话题引向了西方列强行为本身的正当性质疑。
“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况。”韦伯斯特教授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绝对。
他试图维持权威:“历史不能简单类比,国际政治中存在着力量的不平衡……但我们讨论的核心是经济学原理……”
“我认为经济学原理无法脱离其运行的政治与社会土壤。”林承志适时地补充了一句,微微躬身。
“感谢教授您的解答,这给了我很多启发。”
林承志坐了下来,教室里议论不休。
许多学生看他的眼神彻底改变了,从最初的好奇或轻视,变成了惊讶、深思,甚至是一丝敬佩。
能够在这个顶尖学府的课堂上,用西方的理论逻辑,挑战权威教授的观点,并为一个被视为“落后”的文明发出具有说服力的声音,这绝非寻常学生所能做到。
韦伯斯特教授勉强恢复了镇定,继续讲课,之前那种绝对自信的气场,显然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下课后,几个学生围了过来。
“嘿,林,你刚才说的太棒了!”一个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的学生兴奋地说道。
“我从来没想过可以从这个角度看待贸易问题。”
“李斯特的书你看的是德文原版吗?”一个看起来沉稳的学生问道。
林承志谦和地一一回应,既不居功自傲,也不过分谦虚。
这次小小的辩论,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改变国运的艰难。
这不仅仅是技术、财富或军事的差距,更是话语权、解释权的争夺。
要在西方主导的规则和话语体系下,为华夏争得一席之地,乃至最终改写规则,前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