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威尔逊牧师家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和房间内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林承志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那个装着支票和卡片的厚重信封。
昏黄的灯光下,他俊秀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深深的阴霾,眉头紧锁,眼神在挣扎与决断之间反复摇摆。
接受?
这意味着他将获得一笔足以撬动未来的巨额启动资金,可以立即开始实施他脑海中盘旋已久的计划。
前往德克萨斯,圈占土地,勘探石油,建立他的第一个实业基石。
这将为他节省数年的原始积累时间,极大地加速他的崛起步伐。
对于肩负着沉重使命的他而言,这个诱惑几乎无法抗拒。
然而,代价是什么?
“勿问来处,时机到时,自会相见。”
这句看似宽容的话,实则是最严厉的警告和最深沉的束缚。
一旦接受了这笔钱和土地,林承志就彻底与这个神秘势力捆绑在了一起,成了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对方能如此精准地找到他,提前布局,其目的绝不仅仅是“投资”一个天才少年那么简单。
他们看中的,是他背后可能代表的什么东西?
是林家?是容闳的关系网?还是……那张他至今还未曾动用过的共济会卡片?
“墨砚斋的故人”……这个称呼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过往和纠葛?
父亲的信中语焉不详,显然林家也并不完全清楚其中的底细。
拒绝?
将这五十万美元支票撕毁,或者原路退回?
这看似能保持独立和清白,但后果可能同样严重。
能够随手拿出五十万美元作为“见面礼”的势力,其能量和手段绝非寻常。
拒绝他们的“好意”,很可能被视为一种挑衅和敌意,随之而来的打压和麻烦。
恐怕远比他目前面临的来自威尔逊、霍华德甚至比利的要凶猛得多。
他羽翼未丰,能否承受得起这样的反噬?
拒绝也意味着他必须继续依靠自己缓慢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积累。
靠那点零用钱进行纸上谈兵?
还是等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从施耐德先生那里获得技术支持,慢慢起步?
时间不等人!
甲午战争的阴云正在远东积聚,留给他布局、积累、最终逆天改命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年!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无论选哪一边,都充满了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林承志烦躁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
目光扫过床头那个红色的中国结,想起父亲家书中那句“家中一切有为父在,汝可安心向学”,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他不能让远在苏州的父母因为自己的抉择而卷入未知的危险。
林承志又想起艾丽丝那双在星光下闪烁着信任和支持的蓝色眼眸。
如果接受了这笔来自黑暗深渊的资本,他未来又将如何面对那份纯净的情感?
内心的挣扎如同两只巨兽在疯狂撕扯。
理智告诉他,接受是当前最快、最有效的路径,哪怕是与魔鬼共舞。
而情感和某种潜在的警惕,则让他对这份“馈赠”充满了排斥和不安。
最终,林承志停下脚步,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他不能完全拒绝,那太不明智。
但他也绝不能毫无保留地接受,将自己完全卖身。
他需要走一条中间路线,利用这笔资金,但要保持最大限度的独立性和主动权。
同时,尽快查明对方的底细!
林承志重新坐回书桌前,拿出信纸。
他没有写给那个神秘的花体签名者,因为无处可寄。
他选择写信给苏州的父亲林怀远。
在信中,他首先再次报平安,谈及学业紧张,准备高阶考试。
然后,林承志用隐晦的措辞,提到了“墨砚斋”:
“父亲大人容禀,前信所提‘墨砚斋’之事。
儿在美亦偶有听闻些许风声,似是海外一隐秘华商组织,能量颇大,然其底细不明。
彼等或曾与我家祖上有所渊源?
望父亲大人得便时,可于族中故纸堆或长辈言谈间,细细查访‘墨砚斋’之旧事,或与陈姓友人之关联?
此事关系匪浅,然需万分谨慎,切莫惊动外人。”
他希望借助家族的力量,从源头上探查这个谜团。
这比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盲目猜测要有效得多。
写完家书,林承志将五十万美元的支票和卡片,用油纸仔细包裹了好几层,塞进了那个紫檀木算盘底部的暗格之中。
这个暗格是他无聊时发现的,极其隐蔽。
在搞清楚对方底细和真正目的之前,暂时不动用这笔巨款。
让它成为一个备用的底牌,而非启动的引擎。
第二天,林承志前往春田市邮局,寄出了给父亲的家书。
在返回的路上,他刻意绕道经过河边那片僻静的林地。
这里人迹罕至,只有风吹过白杨树叶的沙沙声和河水潺潺的流动声。
他需要冷静,需要梳理思绪。
就在林承志以为找到片刻安宁之时,一个略带戏谑和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五十万美元的支票,就这么藏在算盘里积灰?林少爷,您这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林承志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猛地转身!
河边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不知何时倚靠着一个身影。
他穿着合体的灰色西装,未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手里把玩着一枚精致的银币。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俊朗,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慵懒,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双深邃的黑眼睛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林承志,仿佛能看穿所有的秘密。
他是谁?!他怎么会知道支票的事情?!
他甚至知道支票被藏在了哪里!
林承志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面上竭力保持镇定,冷冷地问道:“你是谁?”
年轻男子将银币弹起,又稳稳接住,动作潇洒流畅。
“一个对你,以及你怀里那张小卡片感兴趣的人。”
他踱步上前,目光扫过林承志下意识按住的胸口。
“你可以叫我……‘引路人’。”
引路人?共济会的术语?
“你是共济会的人?”林承志直接问道,目光紧紧锁定对方。
“算是吧,也不全是。”年轻男子笑了笑,语气模棱两可。
“比起那个古老而……略显僵化的组织,我对你本人更感兴趣。
林承志,一个来自苏州林氏、拥有惊人数学天赋和……嗯……独特远见的少年。
容闳把你当成了振兴国家的希望种子。
威尔逊和霍华德把你视为需要‘引导’或控制的异教徒。
‘墨砚斋’的那位,则把你看作是一笔值得投资的……奇货。”
他如数家珍般道出了围绕在林承志身边的各方势力,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那么你呢?”林承志反问,心跳加速,对方知道得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我?”年轻男子走到林承志面前,停下脚步,收敛了脸上的戏谑,眼神变得认真。
“我看中的,是你打破规则的可能性。
我看厌了那些老家伙们千年不变的博弈和算计。
这个世界需要一点……新的变数。
而你,林承志,在我看来,就是那个最大的变数。”
引路人伸出手,指了指林承志放支票的位置:“那五十万,是‘墨砚斋’的试探,也是枷锁。
用了,你就打上了他们的烙印。不用,你寸步难行。”
他又指了指林承志的胸口:“那张卡片,是容闳给你的门票,也是一道防火墙,将你隔绝在真正的核心权力之外。”
他指向林承志的脑袋,嘴角重新勾起那抹玩味的弧度:“而真正属于你的,不受任何人控制的资本,在这里,也在未来。
你需要的第一桶金,何必仰人鼻息?
眼前的华尔街,不就是最好的提款机吗?”
华尔街?提款机?
林承志心中巨震!
对方竟然在暗示他利用金融市场的波动来积累资本!
“我凭什么相信你?”林承志没有被他的话冲昏头脑。
“你不需要完全相信我。”年轻男子摊了摊手。
“你只需要相信你自己判断。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信息。
下个月初,纽约中央铁路公司会发布一份‘意外’疲软的季度财报。
市场会流传其总裁康内留斯·范德比尔特健康恶化的谣言。
当然,这只是谣言。
但足以让股价在短期内下挫百分之十五左右。”
引路人看着林承志眼中闪过的精光,补充道:“如何利用这个消息,是你自己的事情。
这算是我的……一份小小的见面礼,与那五十万无关,与共济会也无关。
纯粹是……我个人看好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着林间小道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斑驳的树影中,只留下最后一句飘忽的话语:
“记住,真正的资本,源于信息差和认知差。
当你开始用别人的规则玩赢游戏时,你才有资格制定自己的规则。
期待你在华尔街的……首秀。”
林承志独自站在河边,风中凌乱。
这个自称“引路人”的神秘男子,如同一个幽灵,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却在林承志心中投下了一颗比五十万美元支票更重磅的炸弹!
他提供的关于纽约中央铁路的内幕信息,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依靠自身能力赚取第一桶金的机会!
如果是假,那目的又是什么?
这个“引路人”,到底是友是敌?
他代表的是哪一方势力?
他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