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英格兰的寒冬彻底笼罩了春田市。
光秃秃的树枝在凛冽的北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地面覆盖着坚硬的冰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学校图书馆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内,却是一片温暖而宁静的天地。
阳光透过玻璃,驱散了部分寒意,在磨光的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林承志和艾丽丝已经成为图书馆靠窗位置的常客。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的“互助学习”模式。
艾丽丝拿着一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选集》,耐心地纠正着林承志的发音和语调。
“我能否将你比作夏日?”艾丽丝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少女特有的柔美。
“你却更加可爱,更加温婉。”林承志跟读着。
他的英语进步神速,某些元音和连读仍需打磨。
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棉袍,外面罩着威尔逊太太准备的、略显宽大的粗呢外套。
艾丽丝一身暖棕色的羊毛长裙,领口和袖口缀着白色的蕾丝,金色的发辫垂在肩头,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你的进步真的很快,林。”艾丽丝放下诗集,由衷地赞叹。
“比我父亲厂里那些来了好几年的爱尔兰工人都说得好。”
“这要感谢你,艾丽丝。”林承志真诚地说道。
“没有你的帮助,我可能还在为基本的对话挣扎。”
艾丽丝的耐心和鼓励,确实极大地加速了林承志对英语的掌握,尤其是日常口语和文化的理解。
“那我们接下来试试交换?”艾丽丝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你答应过要教我一些东方的……智慧。比如,你们那种神奇的计算方法?”
她指的是林承志在数学课上展现出的、迥异于西方常规教学的思维模式。
林承志微微一笑,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古朴的紫檀木小算盘。
这是他离开苏州时,父亲林怀远塞给他的,既是计算工具,也算是个念想。
算盘珠温润光滑,显示着岁月的痕迹。
“这是算盘,”林承志将算盘推到艾丽丝面前,“在我的国家,我们用它来计算,已经用了很久很久。”
艾丽丝好奇地抚摸着冰凉的算珠:“用这个?它能比纸笔算得更快吗?”
“对于熟练的人来说,是的。”林承志开始演示基本的指法和口诀。
“上五去四,进一……”他一边解释,一边快速拨动算珠,进行简单的加减运算,速度之快,令艾丽丝眼花缭乱。
“天哪!这太神奇了!”艾丽丝惊叹道,试图模仿林承志的动作,却显得笨拙不堪。
引得林承志露出了难得的、轻松的笑意。
两人学习的气氛融洽愉快。
在讲解算盘原理的间隙,林承志也会引入一些东方哲学的概念。
比如“阴阳平衡”、“大道至简”,将它们与数学的逻辑之美联系起来。
艾丽丝听得入迷,她发现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少年,头脑中蕴藏着一个与她所知世界完全不同的、深邃有序的宇宙。
“所以,你们认为世界的运行,背后是有一种……‘道’在支配?就像数学定律一样?”艾丽丝若有所思地问。
“可以这么理解。”林承志点点头。
“万物皆有其理,顺之则昌。
无论是自然界的规律,还是人心的向背。”
两人的交流早已超越了单纯的语言互助。
艾丽丝被林承志的博学、沉稳和那种与周围男孩截然不同的神秘气质所吸引。
林承志在艾丽丝身上,看到了这个时代美国中产阶级精英家庭子女的典型特点。
开朗、自信、对知识和新鲜事物充满渴望,同时也保持着一定的善良和单纯。
与她交往,是了解美国社会、练习英语的绝佳窗口。
一种超越功利计算、淡淡的情愫,也在两人心间悄然滋生。
当林承志和艾丽丝抱着书本,有说有笑地走出图书馆,准备穿过操场各自回家时。
林承志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个不怀好意的身影,红头发的比利,和那个壮实的跟班汤姆。
他们躲在操场边一棵光秃秃的大橡树后,正朝着这边指指点点,脸上带着猥琐充满敌意的笑容。
林承志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脸上的表情未有变化,但心念急转。
自从上次发现比利与霍华德先生接触后,他就知道自己处于被监视之下。
比利的出现,证实了这种监视仍在持续,目标似乎更加明确,关注他与艾丽丝的接触。
“怎么了,林?”艾丽丝注意到林承志瞬间的沉默。
“没什么,”林承志淡然道,随意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只是在想一道数学题。”
他不想让艾丽丝卷入这些龌龊的事情中。
“你真是个学习狂。”艾丽丝嗔怪地笑了笑,没有怀疑。
将艾丽丝送到通往她家方向的街口,林承志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他没有立刻返回威尔逊牧师家,而是转身,朝着与回家路线相反、可以绕一个大圈回去的方向走去。
他需要验证一些事情。
林承志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堆满积雪的小路。
没走多远,他就通过路边结冰的商铺橱窗模糊的反光,看到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跟了上来,正是比利和汤姆。
林承志心中冷笑,加快了脚步,拐进了一条狭窄、堆满废弃木箱和杂物的巷子。
他迅速躲藏在一堆高大的木箱后面,屏住了呼吸。
比利和汤姆气喘吁吁地追了进来,发现目标消失,不禁有些慌乱。
“人呢?刚才明明看见他拐进来了!”比利喘着粗气,四处张望。
“该死!这中国小子溜得倒快!”汤姆骂道,“霍华德先生可是让我们盯紧他和那德国丫头……”
“闭嘴!”比利警惕地打断,压低声音,“别在这里提名字!”
躲在暗处的林承志,眼神骤然锐利。
霍华德先生!果然是他!
巷口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是学校的警卫,一位名叫墨菲的爱尔兰裔老人,提着煤油灯巡逻至此。
比利和汤姆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林承志趁此机会,从木箱后悄无声息地溜到巷子另一端,迅速离开。
返回威尔逊牧师家的路上,林承志的思绪飞速运转。
霍华德先生,本地律师,教堂虔诚信徒,威尔逊牧师的朋友……
他为什么要监视自己?
仅仅是因为自己“不合规矩”地与艾丽丝交往?
还是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林承志推开威尔逊牧师家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威尔逊牧师坐在客厅的壁炉旁阅读《圣经》,炉火跳跃着,映照着他严肃的侧脸。
“你回来了,林。”威尔逊牧师头也不抬,声音平淡。
“今天似乎比平时晚了一些。”
林承志心中微凛,面上恭敬地回答:“是的,先生。在图书馆多待了一会儿,讨论功课。”
“嗯。”威尔逊牧师合上《圣经》,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学习是好事。但要记住,交往需谨慎。
尤其是与异性的交往,要符合基督徒的规范。
艾丽丝·施耐德是个好女孩,但她毕竟是德国裔,其家族信仰路德宗,并非完全遵循我们公理会的教义……你当以学业和亲近上帝为重。”
林承志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的冷意:“谢谢先生提醒,我记住了。”
他走上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窗外,夜幕已然降临,春田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林承志拿出日记本,写下:“霍华德指使比利监视,目标明确为我与艾丽丝之交往。
威尔逊出言警告,其意不明,或与霍华德同流,或另有所图。
敌暗我明,需加倍谨慎。
然,彼之忌惮,正显我之行动已触其神经。
艾丽丝……或可成为破局之关键,亦可能使其陷入险境。
下一步,需设法接触其父施耐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