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脆的信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抖。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仿佛用秀娥的怨血写成,透过百年的光阴,直刺我的心口。
“三日后亥时,村口老槐树下……”
今天,就是清明后的第三天。亥时,就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
时间,地点,都对上了。这不是巧合,这是一个被死亡凝固的约定,一个跨越百年的诅咒,在我踩塌她坟茔的那一刻,被重新启动。而我,这个无意中闯入的后世之人,成了这场死亡约会新的主角。
堂叔看着信,又看看我惨白的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这间小小的土屋。
“得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必须得去。”
不去,秀娥的怨念会立刻将我吞噬。去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哪怕那是通往更深地狱的路径。
整个白天,我都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胸口的乌青手印不再仅仅是阴冷,开始传来一阵阵细微的、类似心脏搏动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苏醒。我坐立难安,总觉得窗外有双眼睛在盯着,一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院落和阴沉的天色。
堂叔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几样东西:一叠新的黄表纸,一壶浑浊的米酒,还有一把锋利的小刀。他把东西默默放在炕桌上,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复杂,有恐惧,有无奈,也有一丝决绝。“娃,叔……陪你到村口。”
黄昏时分,我强迫自己吃了点东西,却味同嚼蜡。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最后的夕阳余晖给村庄涂上一层不祥的橘红色,然后彻底被黑夜吞没。
起风了。风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只脚在黑暗中走动。
亥时将近。
我和堂叔互相看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恐惧。我深吸一口气,将那张要命的信笺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紧贴着那悸动的乌青手印。然后,拿起堂叔准备的东西,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夜,浓得化不开。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散发着冷漠的光。村路崎岖,两旁屋舍的窗户大多漆黑,仿佛整个村子都在刻意回避这个夜晚。只有我们两人沉重的脚步声和风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越是靠近村口,胸口的悸动就越发明显,那乌青手印甚至开始隐隐发烫。一种无形的拉力,从村口老槐树的方向传来,牵引着我,无法抗拒。
终于,看到了那棵老槐树。
它比想象中更加巨大,也更加狰狞。树干粗壮得好几个人才能合抱,树皮皲裂,像老人干枯的皮肤。半边树冠已经彻底枯死,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只鬼手伸向夜空;另半边却诡异地点缀着一些稀稀拉拉的叶子,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槐树周围的气温明显更低,空气粘稠得让人呼吸困难。一种陈年的、混合着香烛和腐朽气息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堂叔在离槐树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脸色惨白,再也无法前进。“娃……就……就到这儿了……”他声音发颤,把手里的油灯递给我。
我接过油灯,玻璃罩里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粗糙的树干上。
我独自一人,走向那棵巨大的、如同鬼魅般矗立在黑暗中的老槐树。
每靠近一步,胸口的灼热和悸动就强烈一分。耳边开始出现幻听,不再是模糊的哭泣,而是变成了清晰的、带着无尽哀怨的女声,反复念叨着:
“……柳郎……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亥时到了……槐花……要开了……”
槐花?我抬头看去,枯死的枝桠间,哪有什么槐花?
我走到槐树下,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树干。油灯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地方,光线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我把油灯放在脚边,颤抖着拿出黄表纸和米酒。
按照脑子里混乱的想法,我将米酒缓缓洒在槐树根部的泥土上,然后点燃黄表纸。纸张燃烧,火焰是正常的橘黄色,但在这一刻,却显得无比微弱,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
“秀娥……”我对着空气,艰难地开口,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形,“信……我带来了……你的话……我也听到了……”
话音刚落——
“呼——”
一股强劲的、冰冷的阴风凭空卷起,瞬间吹熄了脚边的油灯!
整个世界,陷入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连风声都消失了。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紧接着,我就感觉到,一只冰冷、僵硬的手,从背后,缓缓地、准确地,搭在了我的左肩上!位置,正好覆盖住我胸口那乌青手印的正上方!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衣物,直刺骨髓!那根本不是活人的手!
我想尖叫,喉咙却被无形的力量扼住。我想挣脱,身体却僵硬得像块石头。
那只手的力量很大,捏得我肩胛骨生疼。然后,它开始用力,将我的身体,一点点地、强行地扳过去,让我面对槐树那粗壮的主干。
在极近的距离下,借着远处村舍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光线,我勉强能看到,粗糙的树皮上,似乎隐约浮现出一张脸的轮廓!模糊、扭曲,但能辨认出那是一个女子的面部,带着极致的痛苦和怨恨!
而与此同时,我怀里的那封绝笔信,突然变得滚烫!紧贴着胸口的皮肤,像烧红的炭!
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清晰的意识,如同冰锥,直接刺入我的脑海,不再是声音,而是纯粹的意念:
“……不是他……”
“……但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你的血……唤醒了……约定……”
血?什么血?我猛地想起踩塌坟茔时,脚踝被碎砖划破的那道小口子……难道……
不等我想明白,那股冰冷的意念再次冲击而来,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和……一丝诡异的兴奋:
“……时辰到了……契约……成立……”
“……以血为引……以魂为媒……”
“……找到他……带他……来见我……否则……你……代替他……永远……留下……”
搭在我肩膀上的鬼手骤然收紧,五指如同铁钳,深深抠进我的皮肉!与此同时,我感觉到那槐树树干上模糊的脸部轮廓,似乎猛地向前一冲!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寒至极的气息,顺着那只鬼手,疯狂地涌入我的身体!冲向我的四肢百骸,冲向我的大脑!
“呃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眼前一黑,无数破碎、混乱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冲进我的意识——
昏暗的油灯下,一个穿着民国衣衫的少女,伏案疾书,脸上带着决绝的泪光……村口老槐树下,一个清秀的年轻人焦灼地踱步,不时望向村口的小路……无尽的等待……黑夜……绝望……房梁……晃动的红色绳套……窒息……冰冷的怨恨……
那是秀娥的记忆!是她在上吊前那一刻的极致痛苦和百年不化的怨毒!
它们在强行涌入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要被吞噬了!我要变成她了!
就在我意识即将彻底湮灭的瞬间,涌入的冰冷洪流似乎触碰到了我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那里,尘封着一些我从未知晓的、属于前世的碎片……
一个模糊的、穿着学生装的背影……南方的梅雨……离别的码头……还有……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深藏的愧疚和……懦弱?
柳郎?!
难道我……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惊雷,在我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炸响。
然后,是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