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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齐堂内,陈猛的话音如同一柄重锤,砸碎了最后的转圜余地。

“绝不再踏入陈府半步!”

这几个字,在轰鸣的雷声间隙里,清晰得如同刀刻。

满堂死寂。

风雨裹挟着寒气从敞开的厅门倒灌进来,吹得烛火狂乱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成怪诞的形状。

“疯了……真是疯了……”

不知是哪个叔伯,用气音发出了这样一句梦呓般的呢喃。

“啪嗒。”

屏风之后,是柳氏彻底脱力,手中紧攥的帕子掉落在地的声音。她刚刚被扶起,此刻却又一次顺着搀扶的手臂滑了下去,瘫坐在地。她没有再发出哭声,只是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离了水的鱼。

绝望,已经将她的所有力气都抽干了。

陈伯彦的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伸出手指着陈猛,嘴唇开合了数次,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风声。他的脸由猪肝色转为一片死灰,最后,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颓然跌坐回太师椅里,双手捂住了脸。

无声的呜咽从他的指缝间溢出,这位在官场上素来看重体面的吏部官员,在这一晚,尊严碎了一地。

堂下的陈家叔伯们,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义愤填膺。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陈猛,看着这个他们眼中的“孽障”、“武夫”,那个笔直得像一杆标枪的身影。

这已经不是他们能够置喙的场面了。

这不是在争论家法,不是在计较脸面。

这是一场用血脉和前途做赌注的豪赌。

而陈猛,刚刚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所有,都推上了赌桌。

主位上,陈淮安那张隐在阴影里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握着乌木拐杖的手,青筋凸起。

时间,在雨声和堂内压抑的呼吸声中,一寸寸地流逝。

许久。

久到堂下的众人以为这位老家主也要被这惊世骇俗的赌局压垮时,陈淮安终于动了。

他用拐杖,在青石板地面上,重重一点。

“咚!”

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一缩。

“福伯。”

老人沙哑的声音响起。

“笔墨,纸砚。”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四个字。

一直躬身侍立在阴影里的福伯,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刻。他无声地一揖,转身走入后堂。片刻之后,便捧着一套上好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稳稳地放在了厅堂中央的八仙桌上。

福伯亲自研墨,墨锭在砚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死寂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墨香,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是陈家最熟悉的味道,是诗书传家的味道。可此刻,这股味道却带上了一股肃杀之气。

陈淮安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八仙桌的方向。

“你自己,写。”

陈猛没有说话。

他最后看了一眼瘫坐在地的母亲,然后毅然转身,大步走到了八仙桌前。

他没有去看那些战战兢兢的叔伯,也没有理会父亲压抑的哭声。

他伸出手,拿起那沉甸甸的墨锭,亲自在砚台里研磨起来。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沉稳有力。不像文人那样优雅,倒像是工匠在打磨自己的器具。

墨汁很快变得浓稠如漆。

他放下墨锭,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大小适中的狼毫笔,饱蘸浓墨。

白色的宣纸铺在桌案上,与那乌黑的墨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厅中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柳氏挣扎着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儿子执笔的背影。

陈伯彦也从指缝间,露出了一条缝,死死地盯着。

他们都想看看,这个只会舞刀弄枪的儿子,这个被全京城嘲笑不识字的武夫,到底能写出什么东西来。

陈猛提笔,悬腕。

笔尖落下。

没有丝毫停顿,笔走龙蛇。

那字,不像馆阁体那般工整秀丽,更没有名家书法的飘逸风骨。

他的每一个笔画,都刚劲有力,如同刀砍斧劈,带着一股金石之气。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决绝。

“军令状”

“立誓人,陈氏子孙,陈猛。”

“因言于寿宴,志在科举。今与阖族为证,立此文书。”

“若明年春闱之前的院试,陈猛不能考中秀才,哪怕名列榜末……”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

然后,笔锋一转,力道更重,墨迹几乎要透穿纸背。

“……则自请出族,名讳从宗族谱牒中划去。从此斩断血脉,与陈家再无瓜葛。此后是生是死,是荣是辱,皆由天命,与陈府无关。”

最后四个字落下,他将笔重重地往笔架上一搁。

“啪”的一声轻响,让好几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他端详着纸上的字迹,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骇然的动作。

他抬起左手,将拇指放入口中,毫不犹豫地用力一咬。

一滴鲜红的血珠,立刻从指尖渗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拿起那张写满了墨迹的宣纸,将血红的指印,重重地按在了自己名字的旁边。

黑字,白纸,红印。

触目惊心。

他双手捧着这份沉甸甸的军令状,转身,一步一步,走到了主位之前。

他没有下跪。

只是将那份还带着他体温和血腥味的纸,高高举过头顶。

“请祖父,为孙儿做个见证。”

他的声音,穿过雨幕,传遍了整个思齐堂。

陈淮安枯瘦的手,伸了出来。那只手在烛火下显得有些颤抖,但当他接过那张纸时,却又稳如磐石。

他低头,逐字逐句地看着。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脸上的皱纹,那一道道沟壑里,仿佛藏着陈家百年的风雨。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递给了身旁的福伯。

“收好。供于祠堂。”

福伯躬身接过,神情肃穆,如同接过一道圣旨。

做完这一切,陈淮安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堂下的子孙们。

他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传出来的,带着回响,和一股彻骨的寒意。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他停顿了一下,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从明日起,锦香苑的禁足,解了。”

众人一愣。

陈伯彦猛地抬起头。

陈淮安没有理会他,继续用那不带任何温度的语调,发布着一道又一道命令。

“将府里所有关于经义、策论、史书、地理方志的书,全部清点出来,送到锦香苑去。”

“告诉厨房,从明天开始,猛儿的一日三餐,按照最高的份例来。每日的参汤、药膳,不许断。”

“他读书需要什么,笔墨纸砚,烛火灯油,一律不计成本,给他最好的。”

这一连串的命令,让所有人都懵了。

这哪里像是对一个立下生死状的待罪之人?这分明是……倾尽全族之力,要供养出一个状元郎的架势!

三叔陈仲文的嘴巴张成了圆形,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其他叔伯也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理解,随后又转为复杂。

最后,陈淮安的目光,如冷电一般,扫过堂下每一个人的脸。

“你们,也都给我听清楚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

“从今日起,到明年院试放榜那一天。”

“谁,也不许去锦香苑,说一句废话,扰他清净。”

老人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却仿佛撑起了整个屋顶。

“若有违者,不论是谁,家法处置。”

他最后看了一眼还笔直站立在堂中的陈猛,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拄着拐杖,转身,一步一步,消失在通往后院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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