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在覆着残雪的土路上吱呀前行,张大爷这次赶得格外小心。苏枝意沉默地坐着,指尖在挎包上无意识地划着药材的轮廓,在脑海中做着最后的复习。
“苏知青,”张大爷望着前方苍茫的雪野,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罕见的低沉,“俺娘……就是四十年前,一场风寒,没扛过去,村里那时连个懂药的人都没有……要是那会儿有个像你这样的……”他没再说下去,但那份沉痛与期盼,却沉甸甸地压在了苏枝意心上。
她明白了,她承载的不仅是自己的前途,还有这片土地上许多像张大爷这样的人,对“医生”最朴素、最深刻的渴望。
牛车在距离卫生局还有段距离的街角就被堵住了。人声、牲畜的叫声、车轱辘声混杂在一起,比赶集还热闹。苏枝意跳下牛车,对张大爷说:“大爷,就送到这儿吧,前面过不去了,我自己走过去。”
“成,苏知青,俺就在这儿等你,看好东西!”张大爷扯着嗓子喊,声音淹没在嘈杂里。
苏枝意拎着挎包,挤过层层人群,终于看到了卫生局那扇不算宽敞的大门。门口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而焦点,正集中在门口那个穿着打满补丁的旧棉袄、脸色惨白的年轻男知青身上。
“同志!求求你了!推荐信我明明和准考证一起放在口袋里的,肯定是路上挤掉了!你查查名册,我叫李红旗,红星公社的,我们大队长可以作证!”李红旗几乎要给那个挡在门口、面色冷硬的工作人员跪下了,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眼眶通红,绝望得像一头被困住的小兽。
“规矩就是规矩!”工作人员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穿着蓝色的棉制服,嘴唇紧抿,眼神里没有丝毫通融,“手续不全,一律不能进!
名册有你的名字也不行,必须见到盖了公章的推荐信!谁知道你是不是自己没拿到推荐,想浑水摸鱼?”他的话像冰冷的锥子,扎在李红旗心上,也让周围一些手续齐全的考生下意识地捂紧了自己的口袋。
“不是的!我不是浑水摸鱼!”李红旗激动地辩驳,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本翻得卷了边的《赤脚医生手册》,急切地摊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同志你看!我准备了整整两年!我认得所有考核要用的草药,我会包扎,会打针……就给我一次机会吧!”那本旧书和他颤抖的手,形成了一种无比心酸的对比。
“李红旗!你别这样!”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同样穿着朴素的女知青从人群里挤出来,用力拉他的胳膊,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心疼,转而对着工作人员连连哀求:“这位大哥,通融一下吧,他为了这次考试,天天晚上点煤油灯看书,手都冻裂了……我们公社真的推荐了他,肯定是路上不小心……”
“小姑娘,跟你说不通是吧?”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挥挥手,“后面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赶紧让开!再闹我叫保卫科的人了!”
周围的人群反应各异。有些老成的社员摇头叹息:“唉,这孩子,太不小心了。”“可惜了……”几个同样是知青模样的年轻人,有的面露同情,窃窃私语;也有的,比如站在不远处的赵永强,则双手抱胸,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低声对旁边的人说:“哼,连推荐信都能丢,这种马虎蛋,就算进去了也考不上。”
苏枝意紧紧攥着自己那份被李建国大队长反复检查过、用信封装好的材料,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看着李红旗那因极度绝望而空洞的眼神,看着他那本写满心血却无法为他叩开大门的旧书,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刺骨。
她清晰地认识到,这个时代的一次机会,是多么的脆弱和珍贵。一纸公文,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残酷得不留任何余地。她帮不了他,任何人都帮不了。这种无力感,与即将踏入考场的紧张感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瘫软在地、被同伴艰难扶起的李红旗,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用力挤开人群,将自己的材料递给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
“吉安公社,苏枝意。”她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显得异常平静。
工作人员核对了她的准考证和推荐信,点了点头,侧身让她进去。
在她踏进卫生局大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李红旗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笔试考场内,空气仿佛都冻僵了,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考生们偶尔因寒冷或紧张而发出的轻微吸气声。苏枝意已答完大半试卷,正专注于一道关于“风寒感冒与风热感冒鉴别”的论述题,思路清晰,下笔沉稳。
突然,“咳咳……咳……”一阵极力压抑却终究失败的咳嗽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考场的寂静。
这咳嗽声来自苏枝意斜前方的座位,正是那个在门口为李红旗焦急求情的麻花辫女生。
此刻,她原本还算白皙的脸庞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带着明显的杂音,握笔的手颤抖得几乎无法在试卷上留下工整的字迹。
她试图用手捂住嘴,但那咳嗽却像失控的闸门,一阵猛过一阵,肩膀随着剧烈的咳嗽不停耸动,看起来脆弱得像风中残烛。
监考的老师之一,那位表情严肃的孙副院长,皱着眉头走了过去,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在寂静中依然清晰可闻。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这位同学,能坚持吗?”
女生猛地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因剧烈咳嗽逼出的生理性泪水,还有更深处的惶恐与不甘。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用力地、近乎绝望地点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嗯”声。
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席卷而来,不仅让她自己涕泪交流,连带着附近的几张桌子都似乎感受到了震动,好几个考生皱起眉头,投来不满的目光。
苏枝意停下了笔。她能清晰地看到女生额头上渗出的虚汗,以及那强撑着的、即将崩溃的精神状态。
她空间里那效用神奇的药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此刻拿出来,无异于自毁前程。她目光扫过女生桌上那摊开着的、才写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试卷,又看向讲台上脸色越发凝重的孙副院长,以及周围那些被打扰后难以掩饰烦躁的考生。
就在孙副院长似乎准备采取更强硬措施时,苏枝意平静地举起了右手。
“老师。”她的声音不高,却在咳嗽的间隙和压抑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包括正暗自幸灾乐祸的赵永强。
孙副院长锐利的目光转向她,带着审视。
苏枝意不卑不亢,语速平稳地说道:“我建议,是否可以让这位同学暂时离场休息片刻,喝点热水缓一缓?
她现在的状态,既无法保证自己的答题质量,持续咳嗽也对考场秩序造成了严重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