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芳这句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问话,如同一声惊雷。
在杨廷和的心湖中轰然炸响,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知道了?!
怎么可能?
一瞬间,杨廷和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
他与保国公朱晖之间的密议,天衣无缝。
焦芳这个依附阉党的蠢物,怎么可能窥见分毫?
除非朱晖那边出了纰漏?
还是说,这根本就是焦芳在虚张声势,故意敲山震虎?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火石间掠过心头。
杨廷和的脊背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内衫。
但数十年宦海沉浮练就的定力,让他脸上的肌肉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他只是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
“哦?竟有此事?
焦阁老此言,莫非是已掌握了什么线索?
却不知阁老口中的这位‘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他的语气平稳,带着纯粹的好奇,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与己无关的朝堂轶事。
焦芳那双藏在肥厚眼睑下的小眼睛,如同淬毒的针尖,死死盯着杨廷和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惊慌。
然而,他失望了。
杨廷和的表情完美得无懈可击。
“呵呵……”
焦芳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干笑,摆了摆他那双肥厚的手掌。
“杨阁老说笑了,这等隐秘之事,连东厂的番子们都尚未查清,老夫又如何能够知晓?
不过是依常理揣度罢了。
朱暟一个纨绔子弟,若无人在背后撑腰指点,焉有胆量沾染此等诛九族的大罪?”
听着焦芳这明显底气不足的推脱之词,杨廷和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
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袭来,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遏制的恼怒。
不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说个毛啊!
想通过这件事,看出我的破绽。
你焦芳也太小看我了吧!
杨廷和在心中用最粗鄙的语言狠狠咒骂了一句,恨不得当场拂袖而去。
这焦芳,分明就是一条疯狗,为了搅乱局势,什么捕风捉影的话都敢往外扔!
尽管内心怒浪翻涌,杨廷和面上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还配合着点了点头。
“阁老所言,倒也不无道理。
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未有真凭实据之前,还是慎言为妙啊。”
在他们身后,梁储与王鳌将前方两位阁老的机锋对话隐约听在耳中。
梁储轻轻叹了口气,再次低声对身旁面色依旧冷硬的王鳌劝道:
“济之,我知你心中块垒。
然则大势如此,焦芳如今圣眷正浓,执掌内阁枢机,权倾朝野。
这面上的礼仪,哪怕只是虚与委蛇,多少还是要维持一二的。
刚过易折啊!”
王鳌脸上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声音虽低,却字字铿锵。
“叔厚,此言差矣!
礼仪,是维系纲常、区分君子与小人的堤防。
对焦芳这等谄事阉宦、以排挤忠良为能事的小人讲礼仪,岂不是自污清白,将这堤防拱手让与宵小?
当初他在吏部,就因政见不合,对我百般打压。
将我排挤至这户部侍郎,那时我王鳌便未曾向他低过头!
如今,难道反而要让我向这等小人折腰吗?”
“可是……”
王鳌挥手,打断了梁储的劝诫。
“叔厚,你我相知,我岂能不知道你的好意?
其余事情都和有转圜的余地。
想让我向焦芳低头,万万不可能!”
在焦芳这件事上,王鳌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梁储闻言,唯有报以更深的苦笑。
这段旧怨,他何尝不知?
当初焦芳刚凭借巴结刘瑾坐上吏部尚书之位,便与时任吏部左侍郎王鳌势同水火。
焦芳毫无主见,事事都顺着陛下的心意行事。
而王鳌却不同,事事以道义为先。
焦芳在吏部开展工作,步履维艰。
后来,焦芳仗着刘瑾的势,几番构陷排挤。
终将王鳌这枚“钉子”拔出了吏部,明升暗降地调任户部侍郎。
也正是在王鳌被调离之后,他梁储才得以从户部右侍郎升任左侍郎。
这段往事,是他们几人心中一道清晰的伤疤。
几人各怀心思,沉默地行不多久,便来到了今日的目的地——午门。
此时的午门外,气氛已是庄严肃杀。
高大的城墙投下沉重的阴影,一套临时的公案座次已然设好。
刑部尚书闵珪、左都御史张彩等一众负责今日三司会审的主官早已端坐于位。
周围侍立着持棍的衙役与按刀而立的锦衣卫军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杨廷和、焦芳等人见状,立刻上前,与闵珪、张彩等人互相见礼。
虽然内阁大学士地位尊贵,但在三法司主官执行公务的场合,他们也需保持礼节。
寒暄已毕,王鳌环视一周,见人员似乎已然齐备,不禁有些疑惑。
“闵部堂,张都宪,三司会审的一应官员想必都已到齐,为何还不开始?
刑部尚书闵珪闻言,抬起眼皮,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用他那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平静地说出了两个字。
“等人。”
“等谁?”
王鳌下意识地追问,心中已泛起不祥的预感。
闵珪尚未回答,一旁那位容貌俊美却气质阴柔的左都御史张彩。
已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笑意。
“叔厚何必心急?
兹事体大。
自然是等刘公公到了,方能开始。”
“刘瑾?”
王鳌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袖中的拳头骤然握紧。
让一个宦官,一个阉奴,凌驾于三法司之上,与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同堂审案!
这大明祖制,朝廷法度,难道真要荡然无存了吗?
张彩微微一笑,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正是。
此等谋逆大案,关乎国本。
陛下特旨,命刘公公,一同参与会审,以示慎重。”
慎重?
王鳌眼神中闪过一丝鄙夷。
这个慎重吗?
这分明是轻浮啊!
王鳌正要开始反驳。
就在这时,宫道那头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