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檀香的青烟依旧袅袅,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宁神静气之感。
“好了。”
朱厚照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两人。
这眼神让两人同时心头一凛,仿佛一股寒气自脚底瞬间窜至天灵盖。
“你们两个吵够了?”
朱厚照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怒斥,没有高昂,甚至比刚才品茗闲谈时还要平稳几分。
然而,就是这份过分的平稳,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的巨大压力。
“先生与刘大伴所言,朕,都听明白了。”
“先生念及旧情,顾及士林人心,盼朕施以仁德。”
“刘大伴铁面无私,维护法度尊严,望朕彰显天威。”
他停顿了一下。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杨廷和的心,随着这短暂的寂静,一点点、沉下去。
他太熟悉皇帝了,一旦皇帝用上这种平静到近乎漠然的语气,便意味着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但是,先生,你要明白。”
“李东阳,他犯的是谋逆!”
“是矫诏!是试图动摇国本!”
“此等罪行,若不一举肃清,严惩不贷,如何警示后人?
如何确保朕的旨意,能够通达四海,无人敢于阳奉阴违?!”
他的声音依旧没有大幅度的起伏,但那股斩钉截铁的意味,却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
“所以,朕的意思,很明白。”
他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清晰无比:
“诛、十、族。”
诛十族?
这三个字,仿佛拥有某种魔力。
一出朱厚照之口,整个宫殿的温度似乎都骤然降到了冰点。
诛九族,已是历朝历代刑律的极限。
而诛十族,纵观史册,染此血的,也不过是前朝方孝孺一人而已!
那是一个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象征着帝王之怒达到顶峰的、禁忌般的词汇!
杨廷和听到这三个字,只觉得一股逆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骤然一黑,险些直接瘫软在地。
这远远超出了他所能争取的底线。
诛十族!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不仅仅是李东阳的父族、母族、妻族、兄弟姐妹、子女姻亲……所有血脉相连之人!
更包括了那些并无血缘,却因学问传承、仕途提携而联结的门生、故旧!
所有与李东阳有过较为密切交往的士人、官员,都可能被这张巨大而血腥的罗网笼罩、吞噬!
这将是一场针对整个与李东阳有所关联的政治派系和士林网络的、彻彻底底的大清洗!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
杨廷和失声惊呼,声音嘶哑变形。
他也无法保持一贯的沉稳与镇定。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诛连如此之广,恐伤国本,天下贤才必将寒心遁走啊,陛下!
李东阳已认罪伏法,何至于此?!
何至于要行此绝户之计,徒然自毁长城?!
恳请陛下三思!三思啊!!”
这一刻,什么沉稳持重?
什么官场算计?
什么未来的政治布局?
都在“诛十族”这三个字所带来的、想象中尸山血海的恐怖场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先生是在质疑朕的决断?”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杨廷和以头抢地。
“臣只是忧心社稷,恐陛下受一时之激,行此非常之法,恐非长治久安之道啊!
陛下!此法一开,遗祸无穷啊!!”
杨廷和那被巨大恐惧冲击得几乎停滞的思维,骤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之前所有被忽略的、觉得有些异样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诛十族”这根残酷的线猛地串联了起来!
自己故意拖延行程,入宫后却发现皇帝似乎“恰好”有空,并且在“等待”他?
那看似随意、实则意味深长的品茗闲谈?
刘瑾为何能如此“恰到好处”地出现,并且禀报的偏偏是涉及自己儿子杨慎的消息?
以及最终,这石破天惊“诛十族”之判!
一个清晰的、令人胆寒到骨髓里的念头,猛地劈开了他所有的困惑!
皇帝根本不需要他杨廷和来审出什么更深的“真相”。
皇帝要的,是一个“名正言顺”掀起滔天血浪的借口!
一个能将清洗范围扩大到整个李东阳关联网络。
同时又能让士林怨愤有所指向、而非完全集中于皇权本身的“替罪羊”!
而他杨廷和,这个曾被李东阳赏识提携的“自己人”,正是扮演这个角色的最佳人选!
届时,天下人会怎么想?
史笔会如何记载?
他们会认为自己为了前程,对李东阳落井下石。
杀人诛心!
好一个杀人诛心!
朱厚照不仅要借李东阳的人头和那一众牵连者的鲜血来树立无可撼动的权威。
更要借此机会,彻底分化、瓦解朝堂上潜在的反对力量。
让那些清流士林内部,因他杨廷和这个“叛徒”而陷入无休止的猜忌、指责和内耗之中!
如此一来,谁还有余力去凝聚共识,对抗皇权?
谁还能在未来的风波中,再次形成有效的制衡力量?
一盘散沙,如何能与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抗衡?
想通了这一节,杨廷和只觉得一股比刚才听闻“诛十族”时更深的、更刺骨的寒意。
皇帝的算计,如此深沉,如此狠辣,远远超出了一个少年天子应有的城府和界限!
他杨廷和原本所有的隐忍,所有的谋划,在这一刻,都被这赤裸裸击得粉碎!
朱厚照要的不是平衡,不是妥协,他要的是一场彻底的大清洗。
他要用最恐怖、最极端的手段,重塑以大明朝堂的生态与规则!
他要的是绝对的服从,是万马齐喑!
而自己,不过是这盘血腥棋局中,一枚用来吸引火力、承担千古骂名的、用过即弃的棋子!
杨廷和的心在滴血。
从这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抱有任何幻想了。
既然隐忍、退让、试图维持平衡没有任何用处。
那么……
就只能正面争锋了。
这座天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根本就不是皇权在独自统治。
皇权,在他们这些士大夫眼中,长久以来,更像是一个需要尊重、需要辅佐、但也需要制约的符号。
而现在,这个符号,想要挣脱一切,想要将所有的力量,都踩在脚下。
既然如此,便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