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过污水横流的小路,道路两旁满是低矮的窝棚,一个个与其说是人,更像是野兽的目光在那窝棚的阴影里,好奇而又恐惧地打量着那行过的身影。
相比于此间任何人都要整洁的服装,时常用清水梳洗才能拥有的干净皮肤与毛发,还有那被随意拖行的异兽尸体,无不彰显着他们必须敬畏的强大,
而面对这些强大的老爷,哪怕是最愚笨的人,也在一次次的教训后明白了,恐惧与跪服,才是最稳妥的应对方法。
所以当项云舒跟着狗娃前进时,路上那些躲闪不及的人纷纷跪倒在地,直到项云舒远去之后,才敢站起身来,投过去一个好奇的目光,
这样光鲜的老爷,怎么会来到这最下等的贱民区呢?
项云舒感到十分不适,不仅是源自那些接连不止的跪拜,更多的,是那些人眼神中展露出的神色,
项承锋立下铸剑山庄,除了铸兵之外,作为庄主,他从未忘记昔年大愿,所以他一直大开门户,收留天下因战乱而流离的难民。
那些因为乱军贼匪而失去家园与亲人,不得不背井离乡之人,已经是乱世之中的草芥,而项云舒从记事起,便时常见到这样的凄惨之人,
可哪怕是最凄惨的难民,也不会流露出这样的目光,因为哪怕一时落难,他们仍旧是在秩序,在人间长大,仍旧记住自己为人的身份,
但这些棚户中的人,那目光中属于人的知性却十分匮乏,更多地,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些比较机敏的野兽,恍惚间,项云舒竟有几分在莽荒丛林中行走,被林中小兽们窥探的幻觉,
“呜!婆!”临近一处角落中的棚户时,前方带路的狗娃突然欢叫着奔了过去。
项云舒一边跟随一边打量起了眼前的小棚屋,这些城中的棚屋,说是屋子,但大多都是一些碎砖瓦配上木板树枝之类临时搭建起来,让人担心睡在里面的人,会不会直接半夜给埋了。
而眼前的棚屋虽然搭建的材料同样简陋,但却明显带着几分条例,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屋子了,而在门扉处,还有一朵小小的白花安置其上,为这简陋的棚屋添上了几分柔和。
狗娃推开小门,从怀里掏出装着黑血的水袋,向屋内一位躬身处理着某种根茎的身影,开心地喊道:
“婆!扫好!给!换药!治!”
“咳咳...回来了?别急别急,什么东西,让姑婆看看。”身影缓缓起身,屋侧透入的阳光,照出了一张满是皱纹的慈祥面容。
老人先是拉过狗娃,上下看了看确定没有受伤之后,才接过水袋,而刚一打开封口,闻到那股异样的血腥味之后,她的神色陡然紧张了起来:
“异血?!娃,你从哪弄来的?!”
老人猛地抓住了狗娃的肩膀,脸上闪过几分担忧与害怕的色彩,异血这东西,只有那些能参与狩猎的武者才能弄到,
自己这些贱民,平时去废墟里捡些杂物便不得了,哪里能接触到异血,这东西对贱民来说,是祸患啊!
老人激动之下,都没有注意到被她按住肩膀的狗娃露出了难受的神色:
“婆!疼!”
听到狗娃的疼叫声,老人连忙放开手:“对不起啊娃,姑婆是在怕,你爹当初就是不小心冲撞了那些老爷,才...”
听到老人的道歉,狗娃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然后指了指一旁的水袋道:
“婆!能换!药!好老爷!给狗娃!好!”
“咳咳...”心绪激动之下,老人忍不住捂嘴又重咳了几声,而当听到狗娃的话之后,老人的心猛地一颤。
好老爷给的?这世道,怎么可能有什么好老爷?!难道!
老人猛地抓住狗娃的肩膀,仔细看过狗娃满是脏污的脸,破布一样的衣衫,以及好似没洗过澡一样的浑身泥泞。
打量片刻,见狗娃没有被清洗的痕迹,老人心中的不安稍稍压下,同时疑惑涌上心头:
“娃,老爷为什么给你这东西,和姑婆说说,他有对你做什么吗?”
狗娃被姑婆奇怪的动作弄得痒得咯咯笑,听到姑婆的问题后,狗娃转身指了指身后道:
“老爷,好,救狗娃,送狗娃,回家。”
老人闻言全身一僵,回家?就在门外?!
门扉被轻轻推开,刚刚将犬尸放好的项云舒走了进来:“打扰了。”
声音刚落,项云舒便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拉着狗娃跪倒在地:
“谢老爷救下我家狗娃的贱命!老爷洪福齐天!咳!”
老人的声音十分激动,似乎生怕自己没有喊出来就会被怎么样一般,而喊到最后,她忍不住就要咳出来,但在心中的恐惧之下,她按住自己的胸口死死憋了下去。
接着,屋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项云舒无言,老人低头恐惧,而被拉着一起跪下的狗娃,则小心地抬起头,向着神色奇怪的项云舒笑了笑。
他知道,这是个好老爷。
片刻后,屋内奇异的氛围被一道干涩的声音打破:
“念恩...我,我到底死了多久...”
太久太久没有被呼唤的名字在耳边响起,让老人一时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而那呼唤也似乎与那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声音有相似,
满是皱纹的脸缓缓抬起,借着屋侧漏入的微光,当她看清来人的面容时,泪不觉从干涩的眼眶旁流下:
“是你...你回来了?”
...
一盏半破的煤油灯上,那点点微茫的光芒,照亮了这不足数平的小小棚屋,
棚屋内,王念恩望着那与自己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少年,眼中的泪纵是流了许久,却也难以停下:
“你走后大约半年光景,这天下就彻底改制,龙轩皇帝定下了天命的年号。”
那一年,是天元六十五年,王家长子知恩大婚,
项云舒与王念恩告别,离开了他住了三年的小城,离开了这可以称为他第二故乡的地方,
这一别,对项云舒来说,是负剑西行,复仇弑君。
而对于王念恩来说,这一别,便是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