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算理破妄》
湖心亭内,上官婉儿指尖的白玉棋子悬于半空,棋盘对面,那仙风道骨的老者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亭外人群屏息,都道她才尽于此。然而,无人知晓,在她眼中,这纵横十九道并非玄奥棋路,而是一张铺开的、漏洞百出的概率图谱。
杭城秋意渐浓,西子湖上却因一场棋局而热度不减。连日来,关于“天机棋局,胜者得窥天命”的流言愈传愈烈,引得四方棋手乃至好奇的民众蜂拥而至,将湖心亭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与虔诚交织的奇异氛围,仿佛那小小的棋盘真能沟通过去未来。
上官婉儿一袭月白襦裙,静坐枰前。她对周遭的喧闹充耳不闻,心神皆浸入黑白世界。与她对弈的老者自称“松石道人”,棋风诡谲,每每于不可能处落子,引来阵阵惊呼,奉为神妙。婉儿却越下越是心惊,并非因对方棋艺真的超凡入圣,而是她隐隐察觉,这棋路背后,似乎套用着某种固定模式,利用人对复杂局面的本能畏惧和对“天意”的盲从,一步步将对手引入精心编织的心理陷阱。
“姑娘,此子落下,龙脊已断,大势去矣。”松石道人拂尘轻扫,声音缥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围观者中发出一片惋惜的叹声,已有信徒开始低声颂念白莲教经文,感谢“无生老母”显化神迹。
婉儿眸光清冷,并未去看那看似绝杀的一子。她脑海中飞速闪过的,是另一世课堂上学过的概率模型与博弈论基础。这“天机棋局”,在她看来,更像是一个设计精巧的“赌局”,利用的是人类认知偏差——过度看重小概率事件、寻求模式的天性,以及对手在压力下的非理性决策。
“道人莫急。”婉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她指尖微动,并未在众人预想的“救命”之处投子,反而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甚至自损两目的边角之地。
“咦?”松石道人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人群哗然。“这……这是自暴自弃了?”“看不懂,果然玄妙!”
婉儿心中冷笑。这一手,并非寻常棋路,而是基于概率计算的“破局点”。她之前数十手的反复试探与弃子,早已在默默收集数据,估算对方各种应手的可能性。对方看似变幻莫测,实则核心套路不过三四组,循环使用,只是嵌在复杂的变化中,难以辨识。她刚刚落下的,正是对方最优解概率最低、而己方长远期望收益最高的那一手!这已非纯粹弈棋,更像是一次基于数学的“拆弹”。
果然,松石道人沉吟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他捻着胡须,目光数次扫过婉儿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预期的完美应对并未出现,他不得不进入一个于他而言计算更复杂、收益却更不确定的分支变化。
棋局再度继续。婉儿落子愈发迅捷,往往对方刚落下,她便几乎不假思索地应对。在外人看来,她仿佛被棋仙附体,算路精深。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不断将现实棋局输入脑中那个无形的概率模型,快速匹配最优解。对方套路的“数据”已被她逐步解析,应对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松石道人额角渐渐沁出细汗。他那仙风道骨的气度有些维持不住,落子时,袖袍甚至带起了一丝微风。棋局走向完全偏离了他预设的、能够营造“神迹”效果的剧本。对方棋力似乎并不顶尖,却总能精准地戳在他布局最难受的点上,仿佛能未卜先知。
亭外,陈明远混在人群中,目光紧紧追随着婉儿。他不懂太高深的棋艺,却能感受到婉儿身上那股专注而自信的气场,与周围被谣言蛊惑的民众截然不同。他注意到那几个混在人群中带头叫好、引导风向的汉子,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彼此交换着不安的眼神。他心中警铃微作,悄悄朝亭子方向挪近了几步。
此时,棋局已至中盘。婉儿突然开口,声音清越,足以让亭外最近一圈人听清:“道人,此局名为‘天机’,小女愚钝,却算得三百一十二手后,黑棋无论怎么应对,终将以半目之差告负。此非天机,实乃‘算尽’罢了。”
她此话一出,满场皆惊!不仅直接预言了结果,更是点出了具体目数!这已超出了常人对棋道的理解。
松石道人脸色终于变了:“狂妄!棋道无常,岂是凡夫所能算尽!”
“凡夫不能,”婉儿微微一笑,指尖拈起一子,“但数理能。”
她“啪”地一声,将棋子落在棋盘一处。这一落点,并非为了当下争锋,而是彻底锁死了黑棋所有可能翻盘的、概率稍高的路径,将对方彻底逼入一条计算好的、必输的“窄巷”。
概率论中,这叫“期望值最大化,风险最小化”。
松石道人手持黑子,僵在半空,脸色由红转白,汗出如浆。他目光死死盯着棋盘,手指颤抖,竟半晌无法落下。他看懂了,无论下在哪里,都只是在延缓失败的步数,无法改变终局那冰冷的半目之差。
绝对的寂静笼罩了湖心亭内外。所有人都看出了道人的窘迫与绝望。那层“天机”的神秘面纱,被上官婉儿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却大受震撼的方式,生生撕开了一道裂缝!
“妖女!你定是用了妖法!”人群中,一个被安排好的托儿忍不住尖叫起来,试图挽回颓势。
立刻有人应和:“扰乱天机,必遭天谴!”
气氛瞬间变得险恶。质疑“神迹”者,往往会被狂热的信徒视为异端。
就在这时,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打破了这危险的僵持:“上官姑娘连番对弈,心神耗损,在下略通医理,偶得一本前朝医案古籍,或对调养心神有所裨益,望姑娘不弃。”
众人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衫、气质儒雅的年轻公子不知何时已来到亭边,手中捧着一本线装古书,目光温和地看向上官婉儿。正是御医之子,叶知秋。
他此举看似关心则乱,不合时宜,实则巧妙地提供了一个台阶,将众人的注意力从“妖法”的争执上引开,更是点出了婉儿耗费心力的事实,反而侧面印证了她的胜利凭的是真“本事”—— 一种他们看不懂的本事。
婉儿抬眼,对上叶知秋关切的眼神,心中微暖,轻轻颔首:“多谢叶公子。”
陈明远在一旁,看到叶知秋及时出现为婉儿解围,还送上关怀,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酸涩滋味,闷闷的,说不出的别扭。他攥了攥拳头,又缓缓松开。
松石道人趁机拂乱棋盘,脸色铁青地站起身:“今日心神不宁,来日再战!”说罢,竟在几个壮汉的簇拥下,仓促离去,连场面话都未曾交代周全。
一场精心策划的“神迹”展示,最终以闹剧般的溃散收场。围观人群议论纷纷,脸上充满了困惑、失望以及一丝对上官婉儿那“算理”的敬畏。谣言虽未立刻破尽,但怀疑的种子已然播下。
婉儿起身,微微踉跄了一下。连续的高强度心算,确实极耗精神。叶知秋下意识想上前搀扶,陈明远却抢先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中间,低声道:“没事吧?”
婉儿摇摇头,目光却追随着松石道人狼狈离去的背影,低语道:“他输棋后的反应,不是羞愤,更像是……任务失败的恐慌。这棋局,绝不仅仅是骗局那么简单。”
她接过叶知秋赠予的医书,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忽然,书中夹着的一页薄薄的笔记吸引了她的注意。上面并非医案,而是一些关于植物萃取液遇金属变色的零散记录,笔迹清峻,与医书正文不同。
叶知秋低声道:“家父行医笔记,偶有所得,或觉有趣,赠予姑娘闲览。”
婉儿心中一动,隐约抓住了什么。白莲教?“圣水”?化学试剂?
正当她试图将脑中零碎的线索串联起来时,眼角余光瞥见湖面倒影——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已悄然悬于天际,皎洁清冷。
忽然,一阵极强的眩晕袭来!
眼前的景象剧烈晃动、模糊。亭台楼阁、古装人群仿佛褪色的画卷般消散。刹那间,她仿佛置身于一间明亮却狭窄的格子间,面前是一块发光的屏幕,上面跳动着复杂的图表数据,手指下是冰凉的键盘,耳边是空调的低嗡和键盘急促的敲击声……一个清晰却焦急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K线分析报告必须在收盘前提交……”
这感觉转瞬即逝,如同幻觉。
下一秒,她仍站在湖心亭边,明月如水,古风依旧。陈明远和叶知秋都担忧地看着她。
“婉儿?”陈明远唤道,觉得她瞬间脸色苍白得可怕。
上官婉儿猛地回神,心口怦怦直跳,背脊竟惊出一层冷汗。
那是什么?
那个地方……那些东西……陌生又熟悉,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却又真切得仿佛触手可及。
月光洒在湖面上,碎银一般晃动着。
她攥紧了手中那本医书和奇怪的笔记,第一次对自身所处的“现实”,产生了一种深刻的、令人不安的迷茫。
棋局暂歇,而更大的迷雾,已悄然将她笼罩。 那惊鸿一瞥的“未来”,究竟是幻觉,还是……某种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