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奇亭异客概率初鸣》
杭城春深，西湖潋滟。断桥残雪早已化入碧波，苏堤白堤上柳浪闻莺，暖风熏得游人醉。然而，在这片惯常的太平盛景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暗流，正随着湖畔亭台楼阁间日益频繁的“手谈雅集”而悄然涌动。
上官婉儿一袭月白杭罗裙，立在孤山脚下的一处临湖棋亭外，远黛微蹙。她并非为赏景而来，手中一枚温润的黑曜石棋子正被无意识地摩挲着，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亭内，一场看似寻常的围棋对弈正吸引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对弈者之一，是近来声名鹊起、号称“棋绝”的云游先生，另一位则是本地一位颇负盛名的老棋待诏。
引人注目的并非对弈本身，而是那云游先生立下的规矩：破其“玲珑局”者，赏银百两；若败，只需静听他一席“天道微言”。丰厚赏格与神秘做派，引得不少自诩棋力不凡者前来挑战，却无一例外铩羽而归，而后便会面色潮红、神情亢奋地围着那云游先生，如饥似渴地聆听教诲，口中不时喃喃些“白莲净世”、“末劫轮回”的怪话。
“婉儿姑娘，你也对此局感兴趣？”一道温和嗓音自身侧响起。御医之子林潼不知何时到来，手中还拿着两本用青布细心包裹的书籍。他目光清朗，带着医者特有的细致关切。
上官婉儿回神，微微颔首，目光却未离开棋局：“林先生。此局…颇有古怪。看似四平八稳，却总能诱人行差踏错，仿佛每一步都落在对方算计之中，败得憋屈又莫名。”她来自现代，围棋虽非专精，但也知晓基本规则与一些着名棋谱，眼前这局棋的诡异之处，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林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道：“确实。这几日，因这棋局而心神恍惚、甚至散尽家财以求聆听‘真言’者，家父医馆中已接诊数位。家父疑其用了些惑乱心神的药物，却苦无实证。”他顿了顿，将手中一本书册递过，“这是家父让我转交张姑娘的《本草经疏》，希望对她研习医术有所助益。另一本，《棋经十三篇》注疏，或许…对姑娘有所启发？”他语气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上官婉儿接过，道了声谢。《本草经疏》是为张雨莲所求，而这《棋经》……她心中微动，看来林潼也察觉了她对此局的关注。正欲言说，亭内又是一阵哗然，老棋待诏投子认负，面色灰败，随即被那云游先生的弟子引到一旁，低声私语，老待诏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而狂热。
“看，又一人着了道。”一个略带不羁的声音插入，陈明远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手里抛着一枚酸梅子，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这哪是下棋，分明是催眠布道现场。婉儿，你可别一时技痒，上去送了人头。到时候我可未必能把你从这‘传销窝点’里捞出来。”他话虽调侃，眼神却锐利地扫过那云游先生及其周围那些眼神狂热的信徒。
上官婉儿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却知他所言非虚。这场景，与她那个时代某些利用心理暗示和群体效应进行精神控制的组织何其相似。只是，古代的背景给这一切蒙上了一层神秘主义的面纱。
“我自有分寸。”她淡淡道，目光再次锁定棋盘。那“玲珑局”再次摆开，黑白云子纠缠，看似寻常布局，却隐含着一种精心设计的陷阱。挑战者接连失败，并非全因棋艺不济，更像是…落入了一种数学意义上的概率陷阱？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瞬间劈开她脑海中的迷雾。
是了！概率！
这局棋的每一个关键节点，似乎都设计成了需要赌运气做选择的地方，而无论挑战者如何选择，对方总能在几步之后将优势扳回，甚至引向更不利的局面。这绝非单一棋路能解释的，更像是一个设计精巧的“概率骗局”，利用人类直觉判断与真实概率之间的偏差，诱敌深入，请君入瓮。
在现代，她曾接触过行为经济学和概率论的基础知识，深知人类在随机事件面前常常表现得无比自信却又错误百出。这云游先生，莫非是个深谙此道的古代心理学家？
“我要去试试。”上官婉儿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却坚定。
林潼面露忧色：“婉儿姑娘，此局凶险，恐非棋艺高低能决…”
陈明远则挑眉：“嘿，还真去啊？要不要我先去给你买份保险？哦对了，这年代没有。”但他嘴上说着，身体却微微调整了姿态，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上官婉儿不理他，排开众人，步入亭中。她容貌清丽，气质卓然，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目光。那云游先生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深邃，见到上官婉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淡然笑意：“这位姑娘，亦好手谈？须知此局非凡，非心志坚定者不可试之。”
“略知一二。”上官婉儿平静落座，“请先生开局。”
棋局再启。上官婉儿执白后行。她并未像前几位挑战者那样急于打入或争夺外势，而是极其谨慎地落子，每一步都经过长时间思考。她不是在计算具体的杀招，而是在心中飞快地构建模型，估算每一步选择背后所隐藏的概率分支，以及对方最可能的、也是概率上最占优的应手。
云游先生起初从容不迫，但十几手过后，他脸上的轻慢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他发现，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的棋路与他之前遇到的任何人都不同。她似乎完全不受那些巧妙陷阱的诱惑，甚至故意避开那些看似有利可图实则暗藏风险的“机会”，行棋稳健得近乎枯燥，却像磐石般难以撼动，一步步地压缩着他布局的空间。
亭外围观者渐觉沉闷，有人开始低声议论。这与之前快速决出胜负、充满戏剧性的对局大相径庭。
陈明远摸着下巴，眼神亮了起来：“有意思…她在用数学对付玄学？”
林潼不懂数学，但他能看出上官婉儿神色专注而冷静，全然不受周围环境以及对手偶尔投来的、带有暗示性眼神的影响，他稍稍松了口气，但仍紧握着手中医书，指尖微微发白。
对弈至中盘，上官婉儿白棋实地坚实，虽无惊人之举，却已将黑棋先前布下的种种陷阱一一化解于无形。云游先生的额头微微见汗，他试图再次设下几个心理陷阱，引诱上官婉儿行险，但她却像能未卜先知般，总是精准地选择那条概率上最安全、最稳健的道路。
终于，在一个关键的劫争处，云游先生陷入长考。按照他预设的剧本，对方此时应有八成概率会忍不住贪图小利而落入圈套，但上官婉儿偏偏选择了那剩余两成概率的、看似保守实则破局的一手！
这一步，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切断了黑棋大龙与主要根据地的联络。云游先生脸色终于变了。
他抬眼深深看了上官婉儿一眼，眼神中不再有之前的淡然，而是充满了惊疑与审视。他手指微动，一枚棋子似乎无意中在棋罐边缘轻轻敲击了三下，发出极有规律的脆响。
就在此时，围观人群中，几个一直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明亮的汉子，开始不动声色地向前挪动脚步，目光隐隐锁定了上官婉儿。亭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凝滞而微妙。
陈明远第一时间察觉了异样，他停止了抛掷酸梅的动作，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手悄然按向了腰间——那里藏着他惯用的短棍。林潼也感受到了压力，下意识地向上官婉儿的方向靠了一步。
上官婉儿恍若未觉，只是平静地看着云游先生：“先生，该您落子了。”
云游先生盯着棋盘，脸色阴晴不定。他深知这局棋已难挽回，若强行纠缠，只会败得更惨，彻底砸了招牌。但若就此认输，不仅百两赏银要付出，更严重的是，这女子破局的行为本身，就是对“玲珑局”不可战胜性的巨大打击，会动摇那些刚刚被蛊惑的信徒之心。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笑容有些发冷：“姑娘棋艺高超，心思缜密，老夫佩服。此局…是老夫输了。”他示意弟子将一盘白银端到上官婉儿面前。
人群中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低呼。这是“棋绝”首次公开认输！
然而，上官婉儿看也未看那盘银两，只是站起身，目光清冷地扫过云游先生及其周围那些神色不善的弟子：“棋局虽破，然阁下藉此棋局所散之言，恐非‘天道微言’那般简单吧？听闻近日城中多有贤达因棋惑心，散尽家财，不知所踪，不知先生可有所闻？”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那些原本眼神狂热的信徒中也有人露出茫然思索之色。
云游先生面色陡然一沉：“姑娘此言何意？棋道之争，胜负乃常事，何以污蔑老夫清誉？莫非以为赢了棋局，便可在此胡言乱语？”
他话音未落，之前那几名向前挪动的汉子已然逼近亭口，隐隐形成了包围之势，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陈明远一个箭步挡在上官婉儿身前，懒洋洋的笑意依旧挂在脸上，眼神却已冷冽如冰：“怎么？下棋下不过，就想玩横的？这西湖畔，天子脚下，还没王法了不成？”
林潼也立刻站到了上官婉儿另一侧，虽无武力，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诸位，若心无鬼祟，何惧询问？”
围观人群见势不妙，纷纷后退，却又舍不得离开，远远围着窃窃私语。
上官婉儿心中电转。对方反应如此激烈，恰恰证明了她与陈明远之前的猜测——这棋局绝非简单的骗财或传播迷信，背后定然牵扯更深。那些失踪案…或许真与此有关。
云游先生眼神阴鸷地扫过陈明远和林潼，又死死盯了上官婉儿一眼，忽然抬手止住了手下弟子。他深知在此地动手，事情闹大，于大计无益。
他忽然冷哼一声：“牙尖嘴利。老夫不与你等小辈一般见识。我们走！”说罢，竟拂袖转身，在一众弟子的簇拥下，迅速离去，连棋具和那盘赌银都未曾收拾。
那群眼神狂热的信徒面面相觑，一部分人茫然失措，一部分人则犹豫了一下，竟也跟着那云游先生的身影匆匆离去，消失在孤山蜿蜒的小径深处。
一场冲突，暂时消弭于无形。
亭内外只剩下上官婉儿、陈明远、林潼以及一众尚未完全回过神来的看客，还有那盘未曾动过的白银，以及石桌上那副残局。
陈明远松了口气，放下按着短棍的手，啧了一声：“跑得倒快。便宜他们了。”
林潼关切地看向上官婉儿：“婉儿姑娘，你没事吧？方才真是险极了。”
上官婉儿摇摇头，目光却追随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我没事。但他们反应如此激烈，绝非寻常。那些跟着他们离开的人…”她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
她走到棋桌前，目光落在那个已被她破去的“玲珑局”上。阳光透过柳梢，在棋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忽然，她注意到，在黑棋棋罐的底部边缘，似乎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寻常灰尘的…暗红色粉末？
她伸出指尖，极轻地沾起一点，凑近鼻尖微微一嗅。
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奇异腥气，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甜腻感，隐隐传来。
这不是普通的颜料或泥土……
就在这时，一旁一直在检查对方遗落棋具的陈明远，忽然“咦”了一声。他从那个云游先生坐过的石凳下，捡起了一样东西。
那并非棋子，而是一小片被揉皱的、质地异常光滑细腻的丝绸碎片，颜色是独特的暗紫，上面似乎用更深的丝线绣着什么图案的一角，看上去像是一朵……扭曲的莲花？
而这丝绸的边缘，恰好也沾染着一点那暗红色的粉末。
上官婉儿与陈明远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充满了惊疑与凝重。
棋局已破，迷雾却更深。 那暗红的粉末究竟是什么？ 这片独特的丝绸又来自何处？ 那些被蛊惑、乃至失踪的人，会被带往何方？
西湖春风依旧暖，却已然带上了一丝刺骨的寒意。真相，仿佛隐藏在孤山深处更幽暗的密林之中，等待他们去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