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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画舫血案》

冷月浸透瘦西湖的水波,也浸透了泊在岸边那艘灯火通明的画舫。陈明远踏着木质跳板登船时,扑面而来的暖风裹挟着酒气、脂粉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腥。盐商杨万财包下整艘“醉月舫”宴请贵客,丝竹靡靡,舞袖翻飞,满座皆是扬州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推杯换盏间堆砌出虚假的太平盛景。

“陈公子姗姗来迟,该罚三杯!”杨万财满面红光迎上来,一只肥厚的手掌不由分说按住陈明远肩头,力道带着不容推拒的胁迫。他身旁跟着个瘦削阴郁的中年人,眼神如冰冷的钩子,正是杨府总管杨禄。

陈明远不动声色卸开肩上的力道,目光扫过喧闹的宴席,落在角落安静独酌的和珅身上。这位钦差大臣今日只作壁上观,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眼前一切不过是一出待价而沽的好戏。

“杨老板盛情,在下恭敬不如从命。”陈明远接过酒杯,指尖微不可察地掠过杯沿。他看似豪迈连饮三杯,实则巧劲一运,大半佳酿顺着袖中暗藏的吸水棉布滑走,只余喉间一点辛辣。杨万财拍手叫好,眼中算计的寒光却一闪而过。

席间觥筹交错,陈明远借口更衣离席,避开众人视线。船舱深处回廊幽暗,空气里残留的熏香与湖水湿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他凭着白日探查的记忆,悄然摸向杨万财存放机要的舱室方向。指尖刚触及冰凉的门环,一阵压抑的呜咽与重物倒地的闷响骤然撕裂寂静!

陈明远心头一凛,猛地推开虚掩的舱门——

舱内烛火昏黄,映照着地狱般的景象。杨府总管杨禄仰面倒在猩红的地毯上,双目圆瞪,凝固着极致的惊恐。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深深没入他的胸膛,只余乌木刀柄。鲜血正从伤口汩汩涌出,无声地浸润着昂贵的地毯,蜿蜒如毒蛇。更触目惊心的是,死者右手拇指上,那枚象征杨府内库钥匙的硕大翡翠扳指,不翼而飞!

陈明远瞳孔骤缩,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他毫不犹豫,立刻俯身探查。指尖尚未触及尸体体温,舱外杂沓的脚步声与惊呼已然逼近!

“杀人啦——!” 一声尖利刺耳的嚎叫划破画舫的喧嚣。

杨万财领着大批宾客与家丁汹涌而至,瞬间堵死了舱门。他肥胖的身躯因惊怒而颤抖,绿豆眼死死盯住蹲在尸体旁的陈明远,迸射出淬毒的恨意:“陈明远!你好狠毒的心肠!觊觎我杨府内库珍宝,竟敢谋财害命,杀死我忠仆杨禄!”

“杨老板慎言!”陈明远冷静起身,挡开两个欲上前扭拿他的家丁,“在下闻声而来,凶手早已遁走。杨总管遇害不过片刻。”

“片刻?”杨万财狞笑,肥厚的手掌猛地指向地毯边缘,“那这又是什么?!”

众人目光聚焦处,地毯猩红底色上,赫然印着半个清晰的泥水脚印。那纹路独特,正是陈明远登船时,在跳板湿泥上踩踏留下的新痕!鞋尖,正对着尸体的方向。

“人赃并获,还敢狡辩!给我拿下!”杨万财厉声咆哮,家丁如狼似虎扑上。

“住手!”一声清叱自身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上官婉儿排众而出,身后紧跟着林翠翠与张雨莲。上官婉儿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现场:“杨老板,命案当前,岂容你私设公堂?凶器何在?证据何在?仅凭一个脚印便要拿人,大清律法岂是儿戏!”

“凶器?”杨万财冷笑,目光阴鸷地盯在陈明远身上,“自然被这凶徒藏匿或丢弃了!至于证据——”他猛地俯身,不顾血污,一把扯开杨禄胸前衣襟,露出匕首柄末端,“诸位请看!”

乌木刀柄末端,竟赫然嵌着一小块银亮的金属片,边缘打磨圆润,在烛光下反射着独特冷芒——那材质绝非清代所有,正是陈明远那块拆解后又重新组装、用于固定内部齿轮的现代不锈钢薄片!舱内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带着惊疑与恐惧,聚焦在陈明远脸上。连角落里的和珅,也缓缓放下了酒杯,眼神莫测。

陈明远的心猛地沉入冰窟。这枚不锈钢片,是他随身工具袋里极小的一部分,何时脱落,又为何会出现在凶器上?穿越者的身份,此刻成了悬在他头顶最致命的铡刀。

“人证物证俱在!”杨万财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他转向一直沉默的和珅,噗通一声跪倒,涕泪横流:“和大人!此獠乃妖人异端,身怀邪物,谋害忠仆,意图窃取我杨家累世积蓄!求大人为草民做主,将此凶徒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啊!”

和珅缓步上前,姿态从容。他并未理会跪地哭嚎的杨万财,目光却如冰冷的探针,细细审视着那枚嵌在刀柄上的不锈钢片,又缓缓抬起,落在陈明远脸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陈先生,”他的声音不高,却压得满舱死寂,“此物……非金非铁,光华流转,精巧异常,实非凡间应有之物。不知先生,作何解释?” 他刻意停顿,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莫非真如杨老板所言……乃妖异所凭?”

“妖异”二字,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舱内宾客积压的恐惧与猜疑。惊惶的低语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无数道目光射向陈明远,充满了排斥与敌意。几个胆小的甚至开始偷偷画着十字,口中念念有词。

上官婉儿脸色煞白,她深知这枚现代金属片在此刻意味着什么——它不再是简单的证物,而是足以将陈明远钉死在“异端”柱上的催命符。她正欲上前据理力争,手臂却被张雨莲轻轻拉住。张雨莲脸色同样凝重,却对她微微摇头,眼神示意她不可冲动。

林翠翠更是急得眼圈发红,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看着陈明远孤身立在众人敌视的中心,看着和珅那皮笑肉不笑的险恶嘴脸,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和无力感攫住了她。

“和大人此言差矣。”陈明远迎着和珅审视的目光,声音沉稳得如同磐石,不见丝毫慌乱,“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此物虽罕见,也不过是域外奇金所制的小巧机括零件罢了。在下喜好格物,随身携带些新奇玩物,何足为怪?若因此便指为妖异,岂非贻笑大方?”

他目光转向杨万财,锋芒毕露:“倒是杨老板,一口咬定在下谋财害命。请问,杨总管身上那枚价值连城的翡翠扳指,此刻何在?若在下为财杀人,岂会放过如此显眼之物,反而留下这微不足道的铁片?”

杨万财被问得一噎,随即梗着脖子强辩:“定…定是你杀人后心慌意乱,仓促间遗落了凶器,来不及取走扳指!”

“荒谬!”上官婉儿终于忍不住,一步上前,声音清越如冰玉相击,“陈先生更衣离席不过片刻,杨老板便‘恰好’带着诸位撞破凶案现场,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倒像是早有安排!更何况——”她目光如电,扫过杨禄的尸体和那把匕首,“凶器插入如此之深,行凶者必溅染大量血迹。陈先生衣衫整洁,滴血未沾,这又作何解释?难道凶手会飞天遁地不成?”

“这…这……”杨万财一时语塞,额角渗出冷汗。

“上官姑娘问得好。”和珅慢悠悠地开口,打断了杨万财的窘迫,他脸上依旧挂着那抹令人心寒的笑意,“疑点重重,是该详查。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锁住陈明远,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此物终究过于蹊跷,陈先生又是案发时唯一在场之人。按律,确有重大嫌疑。为避嫌,也为早日查明真相,陈先生恐怕得随本官的人,移步府衙签押房,暂住几日了。”

他轻轻一挥手,身后几名身着黑色号衣、气息精悍的衙役立刻上前,腰间铁尺与铁链碰撞,发出冰冷的金属声响。他们呈合围之势,堵住了陈明远所有退路。

“和大人!”上官婉儿急呼,“此案疑点未明,岂能……”

“上官姑娘,”和珅微笑着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字字如铁,“本官依律办事。若陈先生无辜,自有水落石出之日。带走。”最后两个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衙役的铁钳般的手抓住了陈明远的胳膊。陈明远没有反抗,只是深深看了上官婉儿、张雨莲和林翠翠一眼,那眼神异常平静,带着无声的安抚和嘱托。他知道,此刻任何反抗都只会坐实“妖异”的指控,将整个团队拖入万劫不复。

“明远哥!”林翠翠失声叫了出来,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张雨莲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她目光飞快地在尸体和凶器上逡巡,职业本能让她捕捉到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就在陈明远即将被押出舱门的刹那,张雨莲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舱内的嘈杂:

“慢着!”

所有人动作一滞,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只见张雨莲快步走到杨禄尸体旁,无视那刺目的鲜血,蹲下身,用一方素白丝帕垫着手,极其小心地拨开死者微张的口唇,凑近仔细观察。昏黄烛光下,她秀丽的侧脸异常专注,鼻翼微微翕动。

数息之后,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和珅和杨万财,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杨禄并非死于刀伤!他是中毒在先!这匕首,是死后才插入的!凶手另有其人!”

“什么?!”杨万财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和珅脸上的假笑终于凝固了,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惊愕与审视。整个画舫死寂一片,连湖水的拍打声都清晰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张雨莲身上,如同看着一个骤然揭开地狱帷幕的判官。

夜风裹挟着瘦西湖的湿寒,卷过醉月舫雕花的窗棂,呜咽如泣。林翠翠扶着冰凉的窗框,指尖残留着方才情急之下被陈明远轻轻拂开时的触感。她望着载有陈明远的官船在墨色水面上渐行渐远,最终融入对岸扬州城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一颗坠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冰冷的涟漪。上官婉儿与张雨莲已随和珅的船一同前往府衙,画舫上徒留一片劫后的死寂与杨万财那阴晴不定的脸。

心口闷得发慌,她下意识抬手按住胸前,指尖却触到一块温润的硬物。是那枚乾隆御赐的羊脂白玉镯,贴身藏着,此刻隔着薄薄的春衫透出体温。白日里御舟之上,帝王指尖的温度、深潭般眼眸里转瞬即逝的激赏与占有欲,此刻回想起来,却激不起半分暖意,只余森森寒意。

她猛地转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船舱,疾步穿过空荡的回廊,只想寻一处能透口气的地方。船尾甲板空无一人,只有风灯在桅杆上摇晃,投下不安的光影。她扶着冰冷的船舷,贪婪地吸入带着水腥味的凉风,试图驱散心头的惊悸与混乱。

就在心神稍定之际,眼角余光无意间瞥向岸上。灯火阑珊的垂柳堤岸,树影婆娑摇曳。倏忽间,一道极其迅捷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在几株粗壮的垂柳树干间无声腾挪!那动作绝非寻常夜行人的蹒跚,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近乎本能的敏锐与矫健。

林翠翠心头猛地一跳,几乎屏住呼吸,身体本能地伏低,隐入船舷的阴影里。她死死盯住那黑影最后消失的方向。就在那身影即将完全没入更浓重的黑暗前,一截深紫色的袍角,在岸上远处一家尚未打烊的灯笼铺子透出的微光中,惊鸿一瞥地翻飞而起!

深紫色……官袍常服中极高品阶才可用的颜色!一个名字,带着冰冷的铁锈味,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和珅!她记得清楚,登船前,那位钦差大臣所着的常服,正是这样深沉贵重的紫!

难道是他的人?可和珅本人方才不是已押着明远哥去了府衙吗?岸上这个鬼祟窥探的身影又是谁?是监视?还是……另有所图?

寒意并非来自夜风,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乾隆的玉镯紧贴着肌肤,却像一块烙铁。岸上那道如毒蛇般蛰伏在暗处的紫色魅影,无声昭示着比画舫血案更幽深叵测的旋涡。他们的一举一动,自踏入扬州那一刻起,是否早已落入了无数双暗处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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