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城难熬的冬天,终于在连绵的阴雨和偶尔露脸的、缺乏温度的阳光下,一步步退却了踪迹。窗外的梧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属于春天的泥土气息。
这个冬天,对梁远清而言,是近年来少有的、称得上“平稳”的冬天。这得益于主卧那张支撑力良好的大床,更得益于苏和那近乎“霸道”的强势安排。
从她坚决让他睡回主卧,到每天雷打不动的热敷、按摩,再到饮食上杜绝一切寒凉刺激。梁远清起初还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被当成了易碎品,但看着苏和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再看看她明明自己也疲惫却异常坚定的眼神,他所有的抗拒都化为了顺从和心底深处涌动的暖流。他清楚地知道,她所有的“强势”,背后都是用纤细肩膀为他、为这个家撑起的一片天。在她的“统治”下,他确实顺利度过了这个往年总是难捱的关口。
虽然剧烈的疼痛没有频繁发作,但腰伤的老毛病并未根除。久坐之后,那股熟悉的、酸胀僵硬感依然会准时袭来,尤其是在天气骤然变化或者他连续伏案工作几个小时后。只是,如今家里有育儿嫂李姐在,梁远清总觉得不便。他是个内敛甚至有些刻板的人,不习惯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丝毫脆弱或不适。
不舒服的时候,他要么强撑着在卧室站一会儿,借着看书活动一下,要么就隐忍地靠在沙发上,尽量维持着正常的姿态,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比平时更缓慢一些的动作,泄露出一丝端倪。这种隐忍,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刻意察觉,却一丝不落地全看在了苏和眼里。
研三的下学期,对于梁远清和苏和来说,工作和学业上的压力骤然减轻了许多。梁远清手上只剩下最后几个毕业生的论文指导和答辩事宜,去学校的时间变得很有弹性。而更让他振奋的是,沪州大学抛来的橄榄枝已经正式落地,入职通知和相关手续都在稳步推进中,只待这边的学期彻底结束。
苏和同样进入了毕业答辩的最后冲刺阶段,但她的论文主体早已完成,剩下的主要是修改和准备答辩。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对着电脑做最后的梳理。家里常常是这样的景象:秋野在地垫上自得其乐地玩着玩具,苏和盘腿坐在旁边,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孩子,或者伸手逗弄一下;梁远清则坐在沙发上处理邮件、线上指导学生,或者阅读去沪大可能需要用到的资料。
李姐依旧专业而周到地负责着大部分家务和协助带孩子。这个家,在经历了冬天的紧张和忙乱后,似乎终于步入了一种稳定而温馨的节奏。
然而,苏和心里却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
那是一个午后,梁远清在主卧里连续工作了近三个小时,起身去倒水时,苏和正巧经过。她看到他扶着梳妆台边缘,极其缓慢地站直身体,左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后腰,那个细微的动作持续了好几秒,他才迈开步子,步伐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平稳。
苏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默默地看着他走向厨房。她知道,他的腰又不舒服了,但在李姐可能随时出现的公共空间,他绝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任何需要被照顾的姿态。
晚上,哄睡了已经能基本睡整夜觉的秋野,苏和靠在主卧的床头,看着刚洗完澡、正擦着头发的梁远清。暖黄的灯光下,他眉眼间的倦色难以掩饰,但精神似乎还不错。
“老公,”苏和轻声开口,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我们……把李姐辞了吧?”
梁远清擦头发的动作一顿,诧异地看向她:“辞了李姐?为什么?”他走到床边坐下,眉头微微蹙起,“你现在虽然时间多了些,但要带孩子,还要准备答辩,会很辛苦的。李姐在,能帮你分担很多。”
“我知道李姐很好,”苏和往他身边挪了挪,挽住他的胳膊,语气带着分析和商量,“但是你看,小野现在真的很省心了。晚上能睡整夜觉,白天只要吃饱了,换了尿布,基本上也不怎么闹人,就是自己玩。我的论文也差不多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我觉得,我自己完全能带得过来。”
“那也不行,”梁远清态度明确地反对,他放下毛巾,握住她的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心疼,“带孩子哪有你想的那么轻松?琐碎事情多得很,会占用你大量时间和精力。我不希望你太辛苦。”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李姐做得很好,我们也习惯了。”
苏和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狡黠和撒娇的意味:“老公,其实我想辞退李姐,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想和你独处。”
梁远清愣了一下,似乎没太明白:“独处?我们现在不也……”
“不一样嘛,”苏和打断他,声音更软了,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有李姐在,总觉得是三个人……不,是四个人一起生活。我想……就我们三个,就我们一家三口。你看,小野现在小,什么都不懂,吃饱了就睡,不哭不闹的时候,不就是我们的二人世界吗?等他再大一点,会跑会跳,会缠着人要陪玩要讲故事,那我们就很难再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了。”
她摇晃着他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对那种纯粹家庭空间的向往:“我想和你一起给小野换尿布,一起给他喂辅食,一起陪他玩。不想总有第三个人在旁边,哪怕那个人是专业的、好心的李姐。老公,我们就试试嘛,就这最后几个月,等去了沪市,一切又是新的开始。我们就珍惜一下这最后仅剩的、还能算是‘二人世界’的时光,好不好?”
梁远清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听着她这番带着小女人心思却又合情合理的分析,心底那点坚持慢慢动摇了。他不得不承认,苏和说得有道理。有外人在,他确实会不自觉地绷着一根弦,无论是身体的不适,还是想和她有些亲昵的举动,都会有所顾忌。他想起自己强忍腰痛的时候,如果只有苏和在,他或许就能更自然地让她帮忙按一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隐忍。
他沉吟了片刻,脸上严肃的神情渐渐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带着宠溺的纵容。他伸手,轻轻刮了刮苏和的鼻子,低笑道:“呵呵,小东西,好像你讲得也很有道理。是啊,孩子大了,就没这么清静了。那……我们就珍惜这仅剩的二人时光?”
苏和立刻眉开眼笑,用力点头,像只计谋得逞的小狐狸:“那是!你听过一句话叫‘信老婆得永生’吗?以后请跟着苏律师,不,是跟着徐律师,带你走向康庄大道!”
梁远清被她逗得笑出声来,胸腔震动,伸手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柔情:“我的小和和,永远都是对的。”
第二天,苏和找了个合适的时机,跟李姐提出了辞退的想法。过程比想象中还要顺利。李姐很是通情达理,虽然有些不舍秋野,但也理解年轻父母想要独立空间的想法,更何况梁教授工作调动在即。她爽快地答应了做完这个月,并承诺会细致地做好交接。
送别李姐那天,苏和包了一个厚厚的红包,梁远清也真诚地再三道谢。李姐抱着秋野亲了又亲,眼眶有些发红:“梁教授,苏和,以后去了沪市,有什么育儿问题随时问我。宝宝,要乖乖听爸爸妈妈的话啊。”
关上门,家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一种全新的、带着点陌生又无比亲密的氛围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最初的几天,梁远清确实有些手忙脚乱。他虽然疼爱孩子,但实际动手操作的机会并不多。泡奶粉水温掌握不好,换尿布笨手笨脚,常常被小家伙蹬得满身是汗。苏和却显得游刃有余,她指挥若定:
“老公,你去拿条干净的毛巾。”
“老公,恒温壶里的水是45度,先放水再放奶粉,平勺刮平……”她不再仅仅是需要他呵护的小妻子,更成为了这个小小王国里从容不迫的女王。
梁远清看着她在厨房、客厅、卧室之间穿梭,一边盯着炉子上炖着的汤,一边还能迅速回应秋野的咿呀叫唤,心里那点因为辞退李姐而隐隐存在的担忧,渐渐被一种混合着骄傲、心疼和无比满足的情绪取代。他的小和和,真的长大了,强大得超乎他的想象。
然而,这种平静在几天后被苏和的一个“玩笑”打破了。
那晚,秋野睡得格外香甜。苏和洗完澡出来,看到梁远清正靠在床头看书,柔和的灯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她像只小猫一样钻进他怀里,手指在他睡衣扣子上画着圈圈。
“老公,”她声音甜腻,带着明显的暗示,“你要怎样感谢我呢?”
梁远清从书页上抬起眼,有些莫名:“感谢你什么?”
“感谢我给你生了这么可爱的儿子,感谢我把家里打理得这么好,感谢我辞了李姐给你创造了二人世界呀!”苏和理直气壮地列举,眼睛亮得像星星,“所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给小野再造个妹妹?”
梁远清脸上的柔和瞬间冻结了。他合上书,轻轻推开她一些,眉头蹙起,语气是罕见的严肃:“胡闹,和和!”
苏和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梁远清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坚决:“你刚生完小野一年还不到!身体元气都还没完全恢复。而且,生孩子那么辛苦,那么危险,我不想你再受一次罪!绝对不行!”
苏和看着他瞬间紧绷的脸和严厉的语气,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眼圈立刻就红了,刚才那点撒娇卖乖的气势荡然无存。她低下头,两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搅在一起,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瞧你紧张的……开个玩笑不能吗……”
“和和,”梁远清的口气依旧没有放松,“不是所有的玩笑都能开的。生孩子是大事,是需要夫妻双方都做好充分生理和心理准备的,要对孩子负责,岂是你说生就生的?”
他严肃起来的时候,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苏和顿时没了气焰,只觉得更加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泫然欲泣。
梁远清看着她这副模样,尤其是那红彤彤的眼睛和搅在一起、微微发抖的手指,心里的火气和严肃瞬间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泄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无奈。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小妻子掉眼泪。
他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擦她的眼泪,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妥协的意味:“好,好,好,生,再生个妹妹。” 他终究是拗不过她。
“真哒?”苏和猛地抬起头,泪珠还挂在睫毛上,脸上却已经绽放出惊喜的笑容,“老公,你不许反悔!”
看着她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速度,梁远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也彻底没了脾气。他重新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与理智,但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划:
“但是,和和,不是现在。我们得有计划。再等几年,等小野再大一些,上幼儿园了,等你的身体彻底养好,也等你熟悉了君和的业务,在工作上站稳了脚跟……到那个时候,我们再认真考虑,好不好?”
苏和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她虽然恨不得立刻就能再有一个属于他们俩的爱情结晶,但也明白梁远清的顾虑是对的,他是在为她的身体、为整个家庭的未来负责。她不能再无理取闹了,否则他真的会生气。
于是,她乖巧地窝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却带着满足:“那好吧。”
虽然二胎计划被延迟了,但苏和心里是甜的。她知道,梁远清并非不想要,而是太在乎她。而今天,她成功地让他松了口,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