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期,梁远清的课表排得出奇的满,纵使他已竭力将其他事务压缩到最低,仍无法像孕中期那样,做到分秒不离地守护在苏和身边。随着预产期的指针滴滴答答走向终点,全家人的心都被一根无形的丝线高高悬起。
预产期前两日,梁远筝特意撇下沪市的一切事务,风尘仆仆地赶来,加入了“核心守护圈”。对于这个即将叩响家门的新成员,全家上下倾注了前所未有的关注,顶尖的月子中心和金牌育儿嫂,早在数月前就已敲定,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这天晚饭后,夕阳的余晖像打翻的蜂蜜,慵懒地涂抹在小区静谧的小径上。梁远清照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苏和,在花园里进行每日的“缓行仪式”。越是临近那最后关头,苏和心底那份莫名的焦虑就越是像藤蔓般缠绕滋长。
她这个习惯了从书本和资料中寻找答案的优等生,早已把能搜罗到的孕产知识啃了个遍。然而,知道得越多,内心的恐惧阴影反而面积越大——那些白纸黑字列举的种种生产并发症、难以预料的危险状况,还有那些小概率但确实存在的、产检一切绿灯却诞生不完美天使的案例……这些信息如同盘旋的乌鸦,在她本就不太平静的心湖上投下片片阴影。
“老公,”苏和紧紧挽着他的手臂,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我看了篇文章说,万一……万一羊水栓塞……”
“没有万一,”梁远清立刻打断她,语气沉稳得像磐石,用力握了握她微凉的手,“那些都是极端罕见的个案。你和宝宝的所有检查指标都非常完美,胎位也再标准不过。我们要相信现代医学,相信林医生团队的专业,更要相信你和宝宝都是最坚强的。”
他自己又何尝不担心?那些冰冷的概率数字背后,是他视若生命的两个人。可他不能流露出分毫,他必须是她的定海神针。
他话音刚落,臂弯猛地一沉,身边的苏和骤然停住脚步,手指像铁钳一样死死抠住他的胳膊,脸色“唰”地白了。
“老公……”她声音发紧,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无措,“下面……好像……好像是羊水破了……”
梁远清心头猛地一撞,立刻低头,清晰地看到有透明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沿着苏和的腿内侧蜿蜒流下。他几乎是本能地深吸了两口气,强迫翻涌的心绪瞬间平复。
他先是稳稳地将苏和几乎脱力的身子揽靠在自己身上,给予最坚实的支撑,然后迅速掏出手机,指尖微颤却准确地拨通了梁远筝的号码,声音竭力维持着镇定:
“姐,和和羊水破了。待产包在我们卧室床头柜边上。”
电话那头的梁远筝纵然自己未曾经历,听到这消息,声音也瞬间拔高,透出紧张:“远清!扶好和和!你们就在地下车库出口等着,我马上开车过来!”
医院产科,待产观察室。
因尚未出现规律宫缩,苏和被暂时安置在这里观察。护士做完初步检查,语调平稳地交代:“先监测着。如果两个小时内没有自发宫缩,我们就需要上用催产素促进宫缩了。”
护士白色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苏和的眉头就紧紧拧在了一起,手下意识地捂住了高耸的腹部,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是不是开始疼了?”梁远清立刻倾身,凑近她,声音放得极轻。
苏和咬着唇点头,额角迅速沁出细密的冷汗。最初的疼痛尚且温和,十几分钟才光顾一次,还能勉强忍受;渐渐地,频率加快到六七分钟一次,疼痛感陡然升级,像有钝器在体内搅动;再到后来,缩短至三四分钟一次,苏和已经疼得蜷缩起身子,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只有紧紧抓着梁远清的手,才能汲取一丝力量。
当宫缩维持在六七分钟间隔时,有位护士进来建议:“家属可以扶着产妇下床慢慢走动一下,有助于胎头下降和宫口扩张。”
可看着苏和疼得浑身紧绷、连完整句子都说不出的模样,梁远清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哪里还忍心让她移动半分。他只是不停地用温水浸湿的毛巾,轻柔地擦拭她额前颈后的汗水,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掌心,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重复着苍白却唯一的安慰:“和和,我在,我在这儿陪着你,疼就使劲抓我,没关系……”
时间在剧烈的阵痛中被无限拉长。整整十一个小时的煎熬后,宫口终于在一次次撕扯般的疼痛中,艰难地扩张到了两指。一位护士走出来,对眼睛布满红血丝的梁远清说:“家属,现在可以上无痛了,需要吗?需要的话在这里签字。”
“需要!马上用!”梁远清几乎是抢过告知书和笔,看都没仔细看,就在家属签字处潦草地划下自己的名字。只要能减轻他的小和和万分之一的痛苦,哪怕是要他付出任何代价,他都在所不惜。
笔尖刚离开纸面,他猛地抓住护士的手臂,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切,甚至带上了恳求的意味:“护士,请问......我不能陪产?”
护士看了看他布满焦虑和心疼的脸,点了点头:“可以陪产,但需要另外办理陪产手续,缴纳费用。”
“好!我立刻去!”梁远清没有丝毫犹豫。
在缴费窗口,工作人员按照流程询问:“需要爸爸亲自剪脐带吗?需要的话一起缴费。”
“要!我要剪!”梁远清回答得斩钉截铁,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要亲手剪断那连接着母子生命的纽带,亲自迎接他的孩子降临人世,参与这神圣无比的时刻。
产房内,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味道。办完缴费手续的梁远清一眼就看到了那张产床上,苏和那显得格外娇小的身躯,正痛苦地蜷缩着。汗水浸透了她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额头上,她闭着眼,眉头紧锁,每一次宫缩来袭,身体都不受控制地颤抖。
梁远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踉跄。他快步冲到床边,重新紧紧握住苏和湿冷的手,俯下身,将嘴唇贴近她的耳朵,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和和,别怕,我就在这儿,一直陪着你。”
恰在此时,麻醉师走了进来,再次核对了苏和的身份信息,准备进行无痛麻醉操作。麻醉师用专业而冷静的口吻告知流程:“好,我们现在开始进行,椎管内麻醉。”
“椎管?!”这两个字如同两道冰锥,瞬间刺入梁远清的耳膜,直抵心脏!他对这两个字熟悉到产生了生理性的恐惧!他自己那缠人的腰伤,多少次治疗都与“椎管”息息相关,他太清楚这个部位的复杂、精细和潜在的风险了!
一瞬间,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医生手法万一有丝毫偏差怎么办?会不会对苏和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比产床上的苏和还要惨白,呼吸都停滞了。
就在他几乎要失控的时候,苏和仿佛感应到了他剧烈的情绪波动。即使在排山倒海的痛楚中,她依然艰难地偏过头,努力睁开被汗水模糊的眼睛,递给他一个虚弱却异常清晰、充满安抚意味的眼神。那眼神在说:“别慌,我很好,相信我,也相信医生。”
这个眼神,像一道暖流,瞬间注入梁远清冰封的血管。他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指节泛白,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目光紧紧追随着麻醉师每一个严谨的动作。
当麻醉药物的效果逐渐显现,苏和脸上那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紧蹙的眉峰也缓缓熨平。她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刚刚从一场濒死的酷刑中,获得了短暂的赦免。
护士查看了一下监护仪上的数据,语气缓和了些:“现在感觉好多了吧?趁着不疼,赶紧吃点东西,补充体力。看你宫缩的强度和频率,宫口要开到十指,估计还得四五个小时,后面生孩子可是个极其耗费体力的过程。”
梁远清一听,立刻起身走到产房外,找到一直焦急守候的梁远筝:“姐,和和现在能进食了,麻烦你赶紧去买点容易消化、能快速补充能量的东西来。”
梁远筝连连应下,仔细向护士询问了注意事项后,以最快速度买回了一大袋食物:高能量的牛肉干、黑巧克力、功能饮料,甚至还贴心地把苏和孕期一直馋却不敢多吃的麻辣烫买了回来,又给精神体力都濒临极限的弟弟带了一碗热气腾腾、清淡易消化的小馄饨。
几乎是同时,接到紧急消息的徐明宇也一路疾驰,从沪市赶到了医院。他与梁远筝默契分工,利落地为苏和办好了产后单人病房的入住手续,并预定了经验丰富的护工,确保万无一失。
暂时从剧痛中解脱出来的苏和,看到这一大堆食物,眼睛顿时像星星一样亮了起来。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趁着宫缩间歇的宝贵时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太需要能量了,身体像个被掏空的口袋。梁远清也确实感到一阵阵虚脱般的饥饿感袭来,他勉强吃了半碗小馄饨,就觉得胃里堵得慌,喉咙发紧,难以下咽。长时间的神经紧绷和巨大的心理压力,彻底剥夺了他的食欲。
“老公,你怎么才吃这么一点?”苏和咽下嘴里的牛肉,担忧地看向他,他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疲惫让她心疼,“再多吃几个吧,这个磨人的小家伙还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呢,你得保持体力才行啊。” 她知道,他是太累太紧张,加上心疼她,才食不知味。
见梁远清还是摇头,没什么胃口的样子,苏和眨了眨眼睛,忽然灵机一动。她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用一种带着稚气又狡黠的语气,煞有介事地说:“老公,你快吃!我刚听到宝宝在里面发信号了,他说——‘爸爸要是能再多吃一个小馄饨,我就努力早一个小时出来和爸爸妈妈见面!’”
梁远清被她这充满爱意的、幼稚又可爱的“小诡计”弄得哭笑不得,心底那沉重如山的焦虑,仿佛被这缕微风吹开了一道缝隙。他看着苏和那双即使在疲惫中也依旧明亮的、充满期盼的眼睛,终于重新拿起勺子,逼着自己又努力多吞下了几个馄饨。
苏和实在是饿极了,风卷残云般把自己那份食物扫荡一空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梁远清剩下的那小半碗馄饨上。她犹豫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问:“老公,你……你还吃得下吗?如果……如果不吃了的话……那个……我能不能……”她没好意思说完,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梁远清看着她这副“饥不择食”的模样,心脏像是被泡在了酸水里,心疼得无以复加。他简直无法想象,在刚才那漫长的、暗无天日的十一个小时里,在没有无痛麻醉缓冲的情况下,她是如何独自捱过那一波强过一波、仿佛要将人撕裂的阵痛的。他陷入深深的自责,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把生产过程的细节了解得更透彻明白。
然而,生命的神奇之处,往往就在于意想不到的转折。也许是肚子里的小家伙真的听懂了妈妈那个关于“小馄饨”的可爱约定,奇迹般地,就在苏和吃完东西后不到两个小时,护士再次进行内检时,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太好了!宫口已经全开了!十指!我们可以准备开始用力了!妈妈加油!”
最关键的时刻终于到来。梁远清被允许留在产床头侧,他始终紧紧、紧紧地握着苏和的手,将自己掌心的温度和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成为她最可靠、最坚定的岸。
苏和也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和毅力,她强忍着身体巨大的不适和难以形容的压迫感,全心全意地信任并配合着助产士清晰有力的指令,调整呼吸,在最关键的时刻,爆发出全身的力量。
“非常好!非常棒!已经看到宝宝浓密的黑头发了!加油!对,就是这样用力!好,现在停,小口小口哈气,对,慢一点,非常好……”助产士专业而充满鼓励的声音,如同灯塔,指引着在痛苦海洋中航行的苏和。
苏和的脸上混杂着奋力用劲的潮红、淋漓的汗水,还有因极度用力而渗出眼角的生理性泪水。在助产士的指导下,她积聚起身体里最后、也是最磅礴的一股力量,伴随着一声从灵魂深处迸发的低吼,进行了最后一次决定性的用力——
刹那间,她感觉到腹部一阵前所未有的、奇特的空虚感,仿佛一个承载了九月之久的、无比珍贵的重负,骤然离开了她的身体。
紧接着,“哇——啊啊——!”一声无比洪亮、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声,如同破开厚重云层的第一声春雷,又像是世界上最动人的乐章,猛地撕裂了产房里所有的紧张与沉寂,嘹亮地、骄傲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爸爸可以过来剪脐带了。”护士微笑着提醒。
梁远清走上前,看着那条连接着苏和与那个哇哇大哭的小家伙的、粗粗的、搏动着的脐带,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护士递来的剪刀,在那象征着血脉相连的带子上,庄重地剪了下去。
这一剪,宣告了一个独立新生命的正式诞生。
“恭喜你们!上午9点26分,男婴,体重3550克,身长50厘米,阿普加评分满分!”助产士清晰愉悦的报喜声,为这场漫长而艰辛的战役,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