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日暖,梁远清在苏和细致入微的照料下,终于艰难地度过了最凶险的急性发作期,不再需要时刻卧床。他的脸色虽仍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眼神里已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神采,可以在家中缓慢踱步,甚至处理一些简单的工作。
苏和深知,对于将学术研究和教书育人视为生命意义所在的丈夫而言,完全隔绝于校园和工作之外是另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遵照医嘱,梁远清决定大幅削减了工作量,除了核心课程教学和极重要的学术会议,他准备将其余所有事务都移回家中处理,竭力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耗神与劳累。
苏和自己也有学业在身,无法时刻陪伴左右,但梁远清的决定又成为她心中最悬心的事情,思虑再三,她决定寻求帮助。
梁远清决定回学校工作的前一天,下午的阳光透过葱郁的香樟树叶,苏和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约见了杨颖和陈小波。
三杯咖啡氤氲着热气,苏和看着对面两位年轻而真诚的面孔,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坦诚相告。
“颖姐,小波哥,”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今天请你们来,是想请你们帮个忙,关于梁老师...”
杨颖和陈小波立刻坐直了身体,神色变得专注而严肃。陈小波率先开口:“苏和,你尽管说,只要我们能帮上,一定尽全力!”
苏和感激地点点头,目光掠过两人,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缓缓道来:“有些事情,他从来不愿对人提起。很多年前,那时他还很年轻,和他的爱人......一起去山区支教。”
杨颖和陈小波屏息听着,他们从未听过这段往事。
“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山体滑坡……夺走了他爱人的生命。”苏和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他也受了极重的伤,腰部…,留下了非常严重的后遗症。
苏和看着他们,继续道:“我从小父母就不在了,是养父把我带大的。”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我养父以前在矿井工作,常年劳累,落下一身伤病,尤其是腰,后来……因为事故走的。”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越到了几年前的那个秋天:“我大学报到那天,来得比较晚,被临时分到了法学院的宿舍。晚上,法学院的领导来宿舍看望新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梁老师。”
咖啡厅里很安静,只有苏和轻柔的叙述声:“他走在最后面,走得很慢,手……就那样死死地按着腰部。我当时一看就明白了,他一定有着很严重的腰伤。那种强忍疼痛的姿态,和我养父当年太像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个细节让杨颖和陈小波都怔住了。他们从未想过,苏和与导师的初遇竟是这样开始的。
“这些年,他几乎每天都需要依靠止疼药才能维持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杨颖惊愕地捂住了嘴,眼睛瞬间睁大。她回忆起导师有时在课间会不经意地用手撑住后腰,眉宇间掠过一丝隐忍,她只以为是久站或伏案后的寻常疲惫,从未想过背后竟是如此沉重的伤痛和惨痛的过往。陈小波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苏和顿了顿,继续道:“而长期的止疼药,对肠胃的刺激非常大,所以他的胃……也变得非常脆弱。”她抬起眼,眼中已盈满了水光,声音哽咽起来,“去年冬天以来,家里接连出事,学校期末工作又异常繁重,寒假也没能得到真正的休息……导致他旧伤猛烈复发,最严重的时候……连路都走不了……”
她强忍着泪水:“他一直都很要强,从不愿让别人看到他的痛苦,更不愿意因为身体原因而被区别对待。所以,他宁愿……宁愿偷偷加大止疼药的剂量,硬撑着……”
“上个月刚做了全面的检查,”苏和的语气变得愈发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敲在人心上,“结果……很不好。腰椎神经退化严重,并且……是不可逆的。医生警告,如果再不极端注意,未来……可能会有瘫痪的风险。而他的胃,也需要长期、精心的调养,否则……长期糜烂和反流,有癌变的可能。”
“退化”、“不可逆”、“瘫痪”、“癌变”——这几个冰冷的词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杨颖和陈小波的心上。他们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敬仰的导师,正独自背负着怎样沉重而危险的健康枷锁。
苏和望向他们,眼神里充满了恳切与信任:“颖姐,小波哥,你们是他最得意、也是最信任的学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他……性子太要强,不舒服也常常硬撑着。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上课、开会的时候,能不能……拜托你们,多留心照看一下?帮他拿拿教案和水杯,课后别让他被学生围住问太久,提醒他按时吃胃药……我知道,这可能会占用你们很多宝贵的时间……”
“苏和!你千万别这么说!”陈小波猛地打断她,语气急切而真诚,甚至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决,“梁老师待我们恩重如山,传道授业,悉心指导,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是我们分内之事!你放心,只要有我们在,绝不会让老师累着!”他看向苏和的眼神,充满了对这位年轻师娘深沉爱意与坚韧担当的敬佩,更充满了对导师健康状况的深切忧虑。
杨颖一直没有说话,她用力咬着下唇,眼眶通红,泪水在里面拼命打转。她比陈小波更敏感,早已察觉到导师近来消瘦得厉害,眉宇间的倦容挥之不去。同时她心中充满了震撼,以及对苏和由衷的敬重。
苏和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转向杨颖,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却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还有一件事,颖姐,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关于去年,你想去支教的那件事。”
杨颖抬起泪眼,有些疑惑地看向苏和。
“燕大一直有研究生支教的项目。去年,听说你报名想去……他当时……非常担心,想阻止你。”苏和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所以,那段日子,他才故意给你布置了非常繁重的任务和论文……他是希望你能知难而退,或者至少,因为忙碌而错过报名时间。”
杨颖彻底愣住了。去年,她因为接手苏和班级班主任时,看到苏和紧急联系人填的是梁远清,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赌气之下才报名支教。而导师随后布置的超额任务,让她一度误以为导师是因她对苏和的态度不满而刻意刁难。她甚至还因此暗暗委屈过。
“他很自责,”苏和的声音带着心疼,“因为知道你是出于理想和热情,他却用了这种方式。那段时间,他连续几夜都失眠……你是他最看重、寄予厚望的学生,虽然现在的支教环境比当年好了太多太多,但他……他经历过那种失去的切肤之痛,他害怕……害怕任何一丝潜在的风险,会降临在他珍视的学生身上。”
“梁老师……我……我不知道……”杨颖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自责与感动交织,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竟然那样误解了导师深沉而笨拙的关爱之心。
陈小波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
苏和递过去一张纸巾,继续柔声道:“后来,你还是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他布置的所有任务,尤其是那篇论文。你不知道他看到初稿时有多高兴,他抱着我,开心得像个孩子,反复说‘杨颖这孩子,是块做学术的料!’”
杨颖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和。
“他亲自帮你反复修改、打磨,投给了北大核心。”苏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你是第一作者,也是唯一的作者,他只署名了通讯作者。前几天,用稿通知已经收到了,文章会发表在6月刊上。他说,有了这篇核心,你明年申请博士学位、或者找工作,都会顺利很多,一定能按时毕业。”
这番话如同最后的暖流,彻底冲垮了杨颖心中所有的壁垒。她再也支撑不住,伏在桌面上,失声痛哭起来。她这才明白,导师一直在默默地保护她、培养她。
陈小波的眼圈也红了,他用力抿着嘴,看向苏和,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道:“苏和,你放心!老师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了!以后老师在学校的一切,就交给我们!我们保证,绝不让老师多受一点累!”
杨颖也抬起头,擦干眼泪,虽然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变得无比清澈和坚定。她看着苏和,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