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这突如其来的、混乱的意识连接勉强稳定下来的最初瞬间,艾琳那异于常人的敏感特质,让她捕捉到了比其他人更深层、更可怕的东西。在队友们强烈而直白的表层情绪之下,在她意识感知的最底层,她清晰地触摸到了一股之前被石堆屏障或物理距离短暂屏蔽了的、无比浩瀚、古老到无法形容、却冰冷彻骨、毫无生命气息的——绝望感。
它不属于任何一位队员。
它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绝对静止的、死亡般的黑暗海洋,无边无际,弥漫在他们刚刚建立的这个意识网络的最根基处。它没有思想,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绝对的、亘古长存的“空”与“冷”。艾琳仅仅是意识边缘无意中擦过了一丝,就瞬间如坠冰窟,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一种源自生命最本能的、对绝对虚无和湮灭的极致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她脸色惨白得像雪山的积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物,她猛地转向杰森,张开嘴,想用尽全身力气发出警告。
但她却看到杰森正完全沉醉于意识互联带来的新奇体验和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成功感之中。他正兴奋地、像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试验着用意念向汉克传递“抬起左手”的指令,共享自己AR眼镜捕捉到的视觉光谱图像,满脸都是发现新大陆的狂喜,完全忽略、或者说根本感知不到意识海洋最深处那丝微弱却致命冰冷的警告信号。
而另一边,扎西早已五体投地,整个人深深地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朝着剧烈震动后渐渐平息、但幽蓝光芒依旧不稳定闪烁的石堆方向,用藏语急速地、颤抖地、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祈祷。他所感受到的,绝非宗教体验中常见的神佛的慈悲或加持,而是某种更宏大、更亘古长存的、冰冷无情的、如同宇宙星辰运行般绝对客观的法则的显现。他的祈祷不再是祈求保佑,而是卑微地祈求宽恕,宽恕他们这些渺小生灵对禁忌知识的僭越与冒犯。
冰冷的恐惧,科学的狂喜,古老的敬畏,在这片与世界屋脊等高的荒原上,在这座突然“激活”的古老造物前,猛烈地碰撞、交织。而那无声弥漫开来的、源自意识网络最深处的绝对冰冷与空虚,正悄然吞噬着一切。门,确实打开了。但门后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无人知晓。
杰森的狂喜如同阿里高原的烈日,灼热而耀眼,几乎驱散了所有理性的阴影。他沉浸在意识互联带来的全新维度中,仿佛一位盲人首次得见天地色彩,兴奋得难以自持。难以置信!太清晰了!汉克,想象一个蓝色的正方形!他通过新生的意识网络发出指令,几乎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像思考本身一样自然。
汉克愣了一秒,随即努力集中精神。下一刻,不仅是杰森,连艾琳和扎西的心智之眼中都清晰地浮现出一个略显粗糙、但毫无疑问是蓝色的正方形。汉克自己的惊讶情绪也随之传来:哇哦!这比VR头盔带劲多了!
不仅仅是图像,杰森激动地继续,他将自己AR眼镜捕捉到的多光谱成像数据——那代表着石堆能量流动的、肉眼不可见的瑰丽极光般的色彩瀑布——直接到共享意识层。刹那间,艾琳和汉克(甚至包括紧闭双眼的扎西)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或发出低呼,仿佛被强光直射。那复杂绚烂的能量流动模式直接呈现在他们的感知中,超越了视觉,成为一种更直接的体验。
看!意识的直接共享!无需语言,无需图像解析!这是革命!是人类沟通方式的终极飞跃!杰森在意识网络中,他的思维因激动而有些跳跃和发散,一些关于诺贝尔奖、无尽资金、历史留名的碎片化念头也不可避免地泄露出来,像兴奋的泡沫。
汉克被这新奇体验所吸引,暂时忘记了不安,甚至尝试着回忆并他最爱的一首摇滚歌曲的副歌部分。一段扭曲但充满激情的电吉他 riff 和模糊的鼓点噪音猛地闯入众人的意识背景音中,吓得艾琳一哆嗦。
汉克!停下!艾琳在意识和现实中同时惊呼,那突如其来的对她过于敏感的感知来说无异于一次精神上的重击,而且汉克对啤酒的强烈渴望也随之而来,让她一阵不适。
但杰森却大笑起来,尽管那笑声在意识网络中也显得有些失真:没关系!艾琳!这只是初期的不适应!看,我们甚至能共享抽象概念!汉克,别再想啤酒了!想想…‘快乐’!
汉克努力照做。一股简单、直接、近乎原始的愉悦感像暖流一样扩散开来,源自他想到顺利完成工作、与朋友畅饮、欣赏美景时的单纯快乐。这股情绪短暂地冲刷了众人,连艾琳都感到一丝短暂的放松,扎西捻动佛珠的速度也微妙地慢了一瞬。
不可思议…杰森陶醉地记录着这一切,情绪的直接传递…这能彻底改变心理学治疗、教育、甚至艺术创作!
然而,艾琳的感受远比他复杂和痛苦。她就像一个人同时听着四五个不同电台,而且无法关上任何一个。杰森的狂热野心、汉克的简单欲望、扎西那深沉如海啸般的恐惧与祈祷…所有这些思绪和情绪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刷着她的意识壁垒,让她头晕目眩,难以集中自己的思想。她感觉自己的人格边界正在变得模糊,快要被这混乱的所吞噬。
更可怕的是,那潜藏在网络之下的冰冷暗流——那片绝望的、虚无的黑暗海洋——并未消失。它只是暂时被表层活跃的意识活动所掩盖,像深海的怪物潜伏在船只下方的阴影中。每当其他人的思维活动出现一个短暂的间歇,艾琳就能清晰地到那彻骨的寒意,那是一种绝对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仿佛能吸走所有的热量、希望和存在感。它不属于任何人,它本身就是一种可怖的存在。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指甲掐入手臂的疼痛才能让她确认自己的存在,抵抗那种被同化、被消解的恐惧。她想尖叫,想让他们都停下,但杰森的兴奋如同洪流,裹挟着一切。
而扎西,他的体验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他并未主动参与任何,他的整个精神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座遭受围攻的古老寺庙。外来思维(尤其是杰森和汉克的)像唐突无礼的游客,穿着鞋闯入神圣的殿堂,大声喧哗,随意触碰他不愿示人的内心圣物——他对家乡的思念、对神灵的虔诚、还有那些代代相传、告诫后人不可触碰某些禁忌的古老故事。他感到一种精神上的亵渎和窒息。他的祈祷越来越急促,额头顶着冰冷的地面,试图在自己内心筑起一道屏障,却收效甚微。他能到杰森认为他的信仰是有趣的文化现象,但终将被科学解释,这让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和一种不被理解的孤独。他感知到的石堆,不再仅仅是,更像一个被强行启动的、愤怒的精密机关,那些幽蓝的光芒在他眼中不是奇迹,而是警告的红灯,那低频的震动是神只的怒吼。他努力地向杰森发送、、的强烈情绪脉冲,但这些信号在杰森狂喜的接收器里,只被解读为文化冲击需要适应的初始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