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工作餐后，副县长离开了侗寨，要回县里参加会议。
临行前，他紧握着王国璋的双手，代表县委、县政府热情邀请王国璋去县里做客。
送走了副县长，柳女、王国璋没让人陪，他俩兴致勃勃地自行参观着侗寨。
旧地重游，柳女边走边手指着特殊的景点，向男人介绍着。
“大叔，我从音乐启蒙开始，直到回湘氐拿到了山歌大赛的冠军，并因此找到了爸爸，我以前是断断续续讲给你听的。
“因为你马上要改《如果云知道》的第二稿，所以我今天全面系统地给你梳理一下。”
随着柳女的娓娓道来，时间回溯到了十八年前一一
小柳女上学了。
一年级已开课三个多月了，但语文教的是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数学是十以内的加减法，这对天资聪颖的小柳女来说，不是很难。
老师们也极为同情她的身世，不厌其烦地帮她补课，使柳女很快跟了上来，期中考试成绩已达了中等偏上。
侗族人天生喜欢音乐，爱好音乐，也重视音乐，校长发现了柳女这个好苗子后，兴奋不已。
第一次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后，一天午后，他叫班主任把柳女喊到了他办公室。
“校长好！”柳女进门后恭敬地鞠了一个躬。
“柳女，吃中饭了吗？”
“吃了，带的米粑粑腌酸菜。”
“好啊，来，喝杯油茶，吃点侗果。”
在侗族的传统节日和重要场合，侗果和油茶做为特产美食和传统美食，常被作为招待贵宾和客人的特殊款待，象征着热情和友情。
侗家人热情好客，油茶敬客的习俗流传已久，在侗族地区无论到哪一家，请客人喝油茶时，客人不必客气，太客气了，反而是对主人的不尊敬。
侗家人吃油茶有“一空（纯茶水）、二方（茶水里加入方型糍粑或猪红）、三甜（红糖或白糖姜茶）、四圆（茶水里加入小汤圆）”的讲究。
小柳女感激地望着校长，点了下头，端过了油茶。“这些都是你师娘自己做的，带过来给你尝尝。不要生份，来，吃侗果。”
从小就没有父爱和母爱的小柳女，在这里感受到了浓浓的师爱，她红着眼圈，吃着侗果，喝着油茶，感受着人间真情！
校长坐在办公桌后面，慈爱地看着他的学生，开始了对话：“柳女，你喜欢唱山歌？”
“嗯，喜欢！”
“为什么喜欢呢？”
“想补（父）想（母）想大（外公）时，或者高兴的时候，或者困了累了的时候，就想唱山歌。唱了，就不想了，就不累了。”
校长点了点头，款款而谈：“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预，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是《诗·大序》里说的，你暂时听不懂，长大了就会明白。
“通俗地讲：人有被倾听、想表达、被记住、被欣赏、悦人悦己的需求，所以人要唱歌。因为有的时候，仅仅靠语言是不够的。”
他眉毛扬了一下：“尤其是我们侗族，有语言，没文字，很多历史文化，很多民族精华，要通过山歌的形式传承下来。
“比如咱们的侗年，它最重要的仪式是唱祭祖歌，并以此传承民族优秀传统文化。
“无论是小孩、成人，还是青年人新婚伊始，老人们都要通过唱祭祖歌，教育下一代为人处世、明辨是非、勤俭持家、尊老爱幼。”
小柳女支棱着耳朵倾听着听不懂但似乎知道某种含义的话，扑闪着灵动的眼珠，想把这个场景记下来，心灵里更涌起了对唱歌的渴望。
校长又问道：“柳女，老师刚才问了你为什么喜欢唱歌，现在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唱歌呢？”
小柳女无言地低下了头，再抬起时，已是泪眼汪汪：
“我竹（舅）说，我要是山歌唱得好，我就能唱到北京，就能找到我补（父）我乃（母）了。”
知道自己学生身世的校长沉默了，为找到父母而唱歌是这个孩子唱歌的源泉和动力。
小小的年龄，却承载着这么难以企及的使命，瘦弱的肩膀担负着寻父寻母的重任。
我原来只想带出这个学生，把山歌唱到北京去，完成自己没能完成的夙愿，现在又增加了一份寻亲的责任。
想到这里，校长对柳女动情地说：“对，你要好好上学，好好唱山歌，咱们一路唱到北京，那时，你就能找到你补（父）你乃（母）了。
“你目前的唱法，是原生态的唱法，朴素自然，源于本能，想歌就唱，不唱就停。
“但真正的歌唱艺术，则必须要系统训练和练习。学唱歌更要掌握和具备六大基本功，就是音准、节奏、气息、发声咬字、共鸣、情感。
“民间唱山歌无谱无词，主要是口口相传，师傅带徒弟，很有局限性和地域性。而真正的歌者，你要能看懂曲谱、五线谱，要懂乐理、乐器，创作型的歌手，还要作词、作曲。
说到这里，校长忽然停住了话语：“我讲得太专业了，大了你就懂了。现在，老师要求你，你把书念好，每次考试成绩都要给我进前十，这个做到了，你就要开始给我练声吊嗓子。
“你早上上学来早一点，放学后走迟一点，老师利用这两个时间段，先教你练声吊嗓子。”
“校长，什么叫‘吊嗓子’呀？”小柳女不解地问道。
“吊嗓子说白了，就是练气。一般唱歌的人，是用胸式呼吸，而真正唱歌的人，是用腹式呼吸。
“柳女，你站起来试一下：你先慢慢地深深吸一口气，记得用腹式呼吸，用手放在你腰的两侧，你感觉腹部是不是在胀大，若有，这就是气入丹田，这就是腹式呼吸。”
校长一脸兴奋：“歌唱的艺术就是呼吸的艺术，尤其是呼气。从“a”开始。a音是所有发声的原始音，a发好了，所有的音都能发好。
“柳女，吊嗓子不是一日之功哟，要持之以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练不出来的。柳女，你明白了吗？”
柳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原先以为，张嘴就唱，信口就来，就能唱到北京，谁知还有这么多学问？
柳女没有爸爸妈妈的任何记忆，也不知道爸妈的模样，但只要一开始唱歌，一边唱，一边就会在脑海浮现出他们听到山歌后惊喜的表情。
要是我唱得再好些，再响亮些，他们是不是就能听到？就能找到我，把我接回家？
她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角，眼睛里却闪着星光，仿佛下一秒，就能看到爸爸妈妈循着歌声，笑着向她跑来。
为了能一路唱到北京，为了能让爸妈来接我，再难，我也要跟老师学！
从那后，小学操场上，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寒暑冷暖，在清晨漫天朝霞和傍晚如血晚霞中，都会有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出现在哪里，传出“啊啊啊啊……”“咿咿咿咿……”的稚嫩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