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希微微歪头,语调上扬,带着戏谑之意:“但是……我记得某人不久前才信誓旦旦地说过,自己‘向来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对那些闺阁传闻、女子才名,应当是不屑一顾、从不过耳才对呀?怎么这么清楚有关于我的事情?”
她刻意拖长了“不近女色”几个字的音调,眼中笑意盈盈,带着一丝狡黠,直视着顾玹。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穆希忽然有点想逗逗眼前这个人。
“我……我只是,有听说,只是……”顾玹被她问得一噎,方才夸赞时的从容瞬间消失,脸上热度“腾”地一下升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确实暴露了他对穆希过往的关注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以说是……颇为留心。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以说是因为合作需要了解盟友背景,可以说是因为她名声太盛难免听闻,可以说很多很多借口遮掩过去……
可是所有的理由,在她那双盈盈笑眼下,都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在了喉咙里,不知该如何脱口而出。
就顾玹词穷尴尬之际,穆希自己也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自己的手……似乎还握着顾玹的手腕?
方才她情急之下抓住他的手腕,后来因为激动讲述并未立刻松开,而顾玹似乎也忘了抽回。
此刻,两人靠得极近,她的指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腕脉搏的跳动,沉稳而有力,透过温热的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触感。
车厢内的气氛,在这一刻,骤然被一种微妙的静谧所取代。
穆希脸上的笑意微微凝住,随后像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丝微风。
顾玹也觉得手腕一空,那细腻温暖的触感骤然离去,留下一种莫名的空虚感。他也有些不自在地收回了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留住那抹温度。
两人几乎同时别开了视线,不敢再看对方。穆希转头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枯树,顾玹则低头假装整理并排的衣袍下摆。
车厢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车轮滚滚向前的单调声响,和彼此骤然清晰可闻的、似乎比平时稍快了些许的呼吸声。
一股淡淡暧昧与悸动在二人之间缓缓流淌开来,那些关于隆家、关于伏柠儿的严肃讨论暂时被推开,现在占据他们心神的,是对方近在咫尺的气息,是交握过的手残留的触感。
过了好一会儿,顾玹才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心乱如麻的沉默,声音略显暗哑:“那个……快到武川地界了。关于伏柠儿的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到了地方,先暗中观察隆家在此地的势力……”
“嗯。”穆希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也有些不自然,依旧望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侧头的轮廓,“殿下所言极是。”
话题似乎又绕回了正事,但车厢内那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微妙气氛,却如同萦绕的薄雾,久久不散。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方才那短暂的接触与对话,却也无法真正忽略心底那一丝悄然荡开的涟漪。
窗外的荒凉景致飞速倒退,但穆希眼中却什么也看不进去,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以及顾玹那双盛满赞赏的异色眼眸,反复在脑海中闪现。
她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蜷缩起刚刚抽回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令人心慌的悸动,试图让翻涌的思绪冷静下来。
穆希,你在想什么?她在心中严厉地诘问自己。
方才那一瞬的靠近,那一句带着戏谑的试探,还有两人刚才那一瞬间无声的对视……这些都不该发生,不该以这种超出盟友界限的方式发生。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车厢另一侧,顾玹正微微侧身,望着另一边的窗外,留给她的侧脸线条冷硬,耳根却似乎还残留着未褪尽的薄红。
这个男人,确实与安王顾琰的阴狠、宁王顾瑆的庸碌、乃至太子顾琮的优柔都不同。他有胆识,有担当,懂得隐忍,也知进退。
但是——
他姓顾。他身上流着永昌帝的血脉,是那个坐在龙椅上造成穆家满门凋零、让她前世自刎归天的顾氏皇族的一员!
这个认知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冻结了心头所有不该萌动的暖意。
纵然他与其他顾家人不一样,那又如何?不一样,不代表他不是顾家人。他现在对你好,与你合作,是因为你需要他,他也需要你。你们不是夫妻,是各取所需的盟友,仅此而已。
毕竟,顾家人的温情脉脉之下,谁知道藏着怎样的算计?前世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前世被爱人背叛、举族俱灭的痛苦与恨意,如同深植骨髓的毒刺,时时刻刻都刺痛她的神经。
穆希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她是为了复仇,为了颠覆天下,让该付出代价的人血债血偿才重生的,并不是为了再来一次儿女情长的风花雪月。
思绪沉淀后,心中的波澜被强行抚平,穆希重新挺直脊背,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与疏离,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明媚笑意与瞬间的慌乱,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多时,车队辘辘驶进了平凉县与武川县的交界地带。
二人一路所见,越发触目惊心。流民数量明显增多,饿殍虽未遍野,但面带菜色、眼神麻木的百姓随处可见。偶尔甚至能看到小有豺狼在远处丘陵上闪现,窥伺着这支看似护卫精干的车队。
穆希发现,此地官道年久失修,两旁是稀疏的枯树林和乱石坡,地势略显复杂。
再往前,就进了武川县,这里的城墙比平凉更加残破,却透着一股诡异的“井然有序”之感。
顾玹与穆希的车驾尚未抵达县衙,远远便看到城门处黑压压站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个穿着七品鸂鶒补子官袍、满面堆笑却难掩惶恐的中年男子,正是武川县令。
他身后跟着县丞、主簿、典史等一众属官,以及本地几个有头脸的乡绅,个个穿戴整齐,姿态恭顺。
“下官武川县令周安,率阖县僚属、士绅,恭迎郡王殿下、王妃娘娘驾临!”周县令撩袍跪倒,声音洪亮,额头却已见汗。他身后众人也呼啦啦跪了一片。
顾玹与穆希下车,目光扫过这群人,又瞥见城门附近几条街道上,竟罕见地架起了几口大锅,冒着热气,似乎正在施粥。街道也比平凉整洁些,虽仍有面黄肌瘦的百姓,但神情中的绝望似乎少了些,更多的是麻木的观望。
“周县令请起。”顾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城内这是在施粥?”
周县令连忙起身,赔笑道:“回殿下,正是!听闻殿下与王妃娘娘在平凉仁政,爱民如子,下官等深受感召,不敢怠慢。殿下娘娘未至,我等便已先行开仓,拿出部分存粮,设立粥棚,略解百姓燃眉之急,以待殿下娘娘莅临后主持大局!”
其他官员乡绅也纷纷附和,言必称“感念天恩”、“效仿王爷仁德”。
穆希与顾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武川县的反应,与平凉截然不同。显然是听到了平凉县令被当场斩首、隆来恒吃瘪的消息,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做出姿态,想要蒙混过关。
这主动开仓施粥,既是表忠,也是想堵住他们的嘴——你看,我们已经做了,不用您再动刀兵了。
回到临时安置的驿馆,屏退左右,顾玹冷笑道:“倒是学乖了。可惜,这粥棚稀得能照见人影,街头巷尾依旧有饿殍,不过是做样子给我们看。”
穆希坐在窗边,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眸光沉静:“他们以为,照猫画虎,做出个开仓放粮的样子,再对我们毕恭毕敬,就能像打发寻常钦差一样,把我们糊弄过去。账目想必也早就做得‘漂漂亮亮’,等着我们去查。”
“你想如何?”顾玹看向她,知道她必有主意。
穆希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想出血?好,那就让他们出点真正的血。光放点掺水的粥,不够。”
她站起身,走到顾玹面前,清晰地说出计划:“明日,依旧在县衙门口,搭设公堂。不过这次,我们换个说法。公告全县:钦差郡王体察民情,深知民间多有冤屈积案,特设‘诉冤堂’,七日之内,无论士农工商,无论案情大小、年限久远,凡有冤屈、有诉求、有对官府不满者,皆可前来申诉,由王爷亲审亲断,必定给百姓一个公道!”
顾玹眼睛一亮:“妙!他们以为我们只盯着钱粮,我们偏要从司法吏治入手!这武川积弊多年,冤案错案、官绅勾结欺压百姓之事必然堆积如山!让他们自己把脓疮挤出来!”
“正是。”穆希点头,“而且,我们公开受理,不设门槛。那些官员乡绅想要阻拦或恐吓百姓,也没那么容易。七日连审,足以将武川这些年藏污纳垢之事,翻个底朝天!到时候,看他们如何自圆其说!”
次日,告示贴出,全城轰动。百姓们将信将疑,但平凉的消息早已传来,加上昨日确实见到了王爷王妃的车驾和随行的精锐亲卫,一些胆大的、或确实有深仇大恨无处申诉的人,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县衙外围观。
周县令闻讯,吓得魂不附体,连滚爬爬地赶到驿馆,哭丧着脸:“殿下!王妃!使不得啊!武川小县,民风……民风淳朴,并无多少积案。且琐碎事务繁多,岂敢劳烦殿下亲自审理?下官……下官一定加紧处置过往卷宗……”
顾玹冷冷打断他:“周县令是觉得本王不该过问武川刑名,还是觉得武川百姓并无冤屈?”
“下官不敢!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周县令冷汗涔涔。
穆希在一旁淡淡道:“周县令不必惊慌。王爷设此公堂,正是为了体察民情,肃清吏治,还百姓青天。若武川果真政通人和,无冤无讼,那是周县令治理有方,王爷与本妃高兴还来不及,自会上表朝廷为周县令请功。若有……也好及时纠偏,惩前毖后。周县令只需配合即可。”
话说到这份上,周县令再敢阻拦,就是心里有鬼了。他只能面色惨白地退下,心中叫苦不迭,知道大祸临头。
公堂如期开设。第一日,前来申诉者还不多,多是些小额债务、邻里纠纷。
顾玹耐心听审,穆希在一旁迅速查阅相关旧卷,发现多有缺失或记录模糊,但依旧能够准确判断案情,当场做出公允裁断,该赔的赔,该罚的罚,效率极高。消息传开,百姓们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第二日,第三日……前来鸣冤的人越来越多。有状告乡绅强占田产的,有控诉衙役勒索欺压的,有诉说赋税摊派不公的,更有甚者,哭诉亲人被冤入狱或莫名暴毙的……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许多陈年旧案被重新翻出,卷宗堆积如山。
顾玹与穆希仿佛不知疲倦似的——顾玹坐镇公堂,仔细听取每一个人的陈述,时而疾言厉色诘问被传唤来的涉案吏员乡绅,时而温言安抚悲愤的百姓。
穆希则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她心思缜密,记忆力超群,往往能在纷乱的供词和残缺的卷宗中迅速抓住矛盾要害,低声提示顾玹关键问题。
她还能负责整理归纳,将同类案件合并处理,揪出背后可能的系统性贪腐或渎职。
白天审案,夜晚两人就在灯下核对口供、梳理线索、批阅整理出的要点。成锋等人也被分派任务,暗中核实一些关键指控。
连续七天,几乎是不眠不休。顾玹眼下熬出了青黑,嗓音沙哑,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穆希也清瘦了些,但眸光愈发明亮沉静。
七天下来,武川县乃至周边村镇被压抑已久的民怨如同火山喷发,又被这“诉冤堂”引导着,化为了对郡王夫妇无尽的感激与拥戴。“青天王爷”、“菩萨王妃”的称呼不胫而走。
而武川官场的遮羞布被彻底撕开,周县令及其主要属官、还有几个为恶乡里的豪绅,罪行累累,证据确凿。
第八日,公堂最后一日。顾玹当众宣判:
武川县令周安,身为一县父母,不能廉洁自律,纵容属下,欺上瞒下,更有多起草菅人命、贪墨钱粮的嫌疑。
虽在钦差到来后略有悔改表现,然罪责难逃,着即革去官职,剥去功名,永不叙用!念其最终态度尚可,未敢公然对抗,且主动开仓,特免其死罪,但活罪难饶——当众鞭挞五十,以儆效尤!
县丞、主簿等主要属官,依其罪责轻重,或革职,或降级,或同样处以鞭刑、徒刑。
几个民愤极大的劣绅,则被没收部分家产充公,用于补偿受害百姓和后续赈济,为首者更是被判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