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堂内堂,空气凝滞,只剩下病榻上男子艰难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吸都牵动着人心。
老郎中很快捧来一个古朴的檀木针盒,打开后,里面是长短不一、细如毫芒的金针,熠熠生辉。
他又急匆匆地亲自去后院煎药,那支价值不菲的老山参也被毫不犹豫地切下一段入药。
谢君衍净了手,指尖捻起一根金针,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冷肃。
他下针极快,手法精准流畅,几枚金针依次刺入男子胸腹间的要穴,稳而深。
沈宁玉屏息站在一旁,看着他那双平日里不是戏谑把玩折扇就是懒散拂过银发的手,此刻却稳如磐石,带着一种能定人生死的力量。
她虽不懂医术,但也能看出谢君衍绝非故弄玄虚。
那老郎中恭敬甚至惶恐的态度,以及他下针时那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他的医术恐怕远超她之前的想象。
金针落下不久,那男子剧烈起伏的胸膛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些,骇人的喘息声也减弱了几分,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是那种随时要断气的惊心。
这时,药煎好了,浓郁的参味混合着药香弥漫开来。
老郎中亲自端着药碗进来,谢君衍接过,试了试温度,然后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将参汤喂入男子口中。
整个过程,他耐心十足,不见半分平日的不耐与慵懒。
那小男孩一直跪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小的身体因紧张和希望而微微颤抖。
喂完药,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男子的脸色似乎回转了一点点灰败,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逐渐变得绵长了些,竟沉沉地睡了过去,不再咳血。
“暂时稳住了。”
谢君衍收起金针,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见这番施救耗费心神不小。
老郎中长长舒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由衷道:
“谢公子妙手回春!老朽佩服!”
那小男孩听到这句话,仿佛终于确认父亲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
巨大的喜悦和后怕冲击着他,他“哇”地一声哭出来,不再是之前的绝望哀嚎,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宣泄。
他转向谢君衍和沈宁玉,就要磕头:
“谢谢公子!谢谢小姐!谢谢你们救了我爹!小狗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谢君衍微微蹙眉,看了阿令一眼。
阿令立刻上前,一把拎起小男孩,没让他磕下去,声音依旧冰冷:
“站好。”
谢君衍这才看向老郎中,吩咐道:
“后续调理的方子,我晚些写给你。用药不必吝啬,记我账上。
给他父子俩安排个安静的后院厢房暂住,方便诊治。”
“是是是!谢公子放心!一定安排妥当!”
老郎中连声应下。
谢君衍又看向那名叫小狗子的男孩:
“你父亲的病需长时间静养。你便留在这里,跟着伙计做些捣药洒扫的杂活,既可抵些药资,也能就近照顾你爹。可能做好?”
小狗子眼泪汪汪,用力点头,哽咽道:
“能!我能!我一定好好干活!谢谢公子大恩大德!”
事情处理得快速且周全。
沈宁玉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谢君衍发号施令,安排一切。
他并没有慷慨激昂的言语,甚至表情都算不上温和,但每一个决定都真正给了这对濒临绝境的父子一条生路。
她想起几日前集市上,小狗子偷她荷包时那孤注一掷的惊慌,与此刻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光芒,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这一切的转变,都源于眼前这个她一直认为是“麻烦精”、“神经病”的男人。
【没想到他的医术这么好!】
这一刻,沈宁玉对谢君衍的观感发生了微妙而剧烈的变化。
离开百草堂时,已是午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沉默弥漫开来,与来时那种暗流涌动的对峙不同,这次的沉默里掺杂了许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最终还是沈宁玉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软和了些:
“没想到……你医术真的很好。”
谢君衍侧过头看她,银发在午后的阳光下流淌着光泽,他嘴角又勾起了那抹熟悉的、带着点玩味的弧度,仿佛刚才那个严肃认真的神医只是幻觉:
“哦?娘子终于发现为夫的优点了?真是不容易。看来日后为夫若落魄了,凭这手医术,大概也能让娘子吃上一口饱饭?”
沈宁玉:“……”
【刚对他有点改观,这人就又开始了!】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刚升起的那点感激和好奇瞬间被打散大半。
“不过,”
谢君衍话锋一转,语气稍稍正经了些,
“那孩子的爹,痨症已深,纵然用参药吊着,也恐难撑过明年春夏。
我能做的,也只是让他走得稍许安详些,少些痛苦。”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却透出一种见惯生死的淡漠,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沈宁玉闻言,心情也微微沉重起来。
这就是古代的医疗条件,很多疾病真的无能为力。
“尽人事,听天命吧。”她低声说了一句。
谢君衍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随即笑了笑:
“娘子倒是豁达。”
回到马车停靠的地方,周大正靠着车辕打盹,阿令如同雕像般守在车旁。
回山庄的路上,车厢内的气氛依旧沉默,却不再紧绷。
沈宁玉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心里乱糟糟的。
今天看到的谢君衍,太过出乎她的意料。
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人。他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或者,都是真实的?
而谢君衍,则闭目养神,仿佛刚才耗费了太多精力,只是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显示他的心情似乎并不差。
马车驶出县城,踏上回山庄的路。
沈宁玉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那百草堂……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猜测。
谢君衍眼也没睁,懒洋洋地道:
“唔,算是……自家产业吧。娘子日后若需要什么药材,直接去取便是,记为夫账上。”
果然如此!
沈宁玉心下了然,不再多问。
只是看着谢君衍的目光,又复杂了几分。
【自家产业……他当初中毒……恐怕背后的水也深得很。】
看着身边似乎睡着了的谢君衍,那精致的侧脸在晃动的车帘光影下显得有些静谧无害,她又觉得,或许……他这个人,还挺好的?
马车在山庄门口停下。
谢君衍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仿佛从未睡过。
他率先下车,很自然地朝沈宁玉伸出手,想扶她一把。
沈宁玉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刚刚才施过金针救人的手,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忽略了他的手,自己跳下了车。
谢君衍也不在意,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笑道:
“娘子今日受累了,晚上好生歇息。为夫也要去补个觉了。”
说着,便悠然自得地朝着他的东厢房走去。
沈宁玉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地长出了一口气。
【谢君衍……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沈宁玉摇摇头,转身走向后院,她还有一大堆红薯要处理呢!没时间想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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