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的府邸位于青川县衙后街，是一处清幽的三进院落，白墙黛瓦，门庭并不张扬，却自有一股肃穆之气。
沈宁玉提着那份被顾知舟强塞的卷宗，站在紧闭的黑漆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上前叩响了门环。
小少女身量未足，站在高大门扉前更显得纤细，但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却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很快，一个穿着整洁青衣、面容沉稳的老门房开了门。
见到是沈宁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显然认得这位县衙里年纪最小的女书吏，态度恭敬却不失分寸：
你是沈书吏？您这是……
顾先生让我来给裴大人送份紧急公文。
沈宁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将卷宗递过去。也并未向其解释自己现在为九品顾问。
她刻意省略了的说法。
老门房接过卷宗看了一眼，面露难色：大人病中，一直不见客……沈书吏稍候，容小的先去通传一声。
沈宁玉心下稍安，巴不得被拒之门外。
然而老门房很快返回，态度却变得更加恭敬：大人请您进去。裴五侍卫，您带沈书吏过去吧。
只见裴五不知何时已来到门房处，看着眼前这个才到他胸口高的小少女，沉稳地抱拳：沈顾问，请随我来。
沈宁玉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有裴五在场，虽然依旧别扭，但总算避免了单独见面的尴尬。
穿过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前院，绕过影壁，来到第二进的正院。
院内栽着几株青松，在秋日午时的阳光下显得苍翠，却也透着几分冷清。
书房的门开着，裴五在门口停下，低声道：大人，沈顾问到了。
里面传来裴琰略显沙哑却比平日温和几分的声音：请进。
沈宁玉迈步走进书房，在这宽敞的书房里更显得娇小。
一股浓郁的药味混合着书墨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布置得简洁而雅致，靠墙立着满满的书架，临窗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上面堆着不少文书。
而裴琰，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半靠在窗边的一张紫檀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墨灰色绒毯。
此刻因病显得脆弱，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他微微阖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眉头因不适而微微蹙着。
裴七则安静地侍立在躺椅另一侧，见沈宁玉进来，微微颔首示意。
听到脚步声，裴琰缓缓睁开眼。
当看清来人是那个聪慧过人的小少女时，他那双因高热而蒙上一层水色的眸子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亮光。
在这个女子稀少的世道，如沈宁玉这般年纪虽小却已显露不凡才智的女孩，总是格外引人注目。
他看着那张还带着稚气却故作沉稳的小脸，心底某处不自觉地柔软了几分。
是你？
他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却比平日柔和了许多，那语气中隐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沈宁玉规规矩矩地行礼，将卷宗放在书案一角：
大人，顾先生让下官送来关于河道清淤的急件。
顾先生嘱咐，请您务必以身体为重，安心养病。
裴琰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移动，看着这个小大人似的少女，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明明不大，却已经担负起许多成人都不及的责任。
在这个云朝，如沈宁玉这般的女子，注定引人注目。
他心中莫名生出其他念头。
衙里……今日一切可还安稳？
他放缓语速问道，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回大人，一切如常。户房俸禄也已发放完毕。
沈宁玉答得规规矩矩，只想快点完成任务走人。
她最终没有拿出灵泉水的打算，不然扯出空间，那可是她最大的秘密之一，绝不能暴露。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但气氛并不算紧绷。
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温暖的光斑。
裴琰似乎想坐直些，刚一动，却忍不住低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裴七立刻上前一步，递上一杯温水。
裴琰就着裴七的手喝了两口，压下咳嗽。
也许是病中口干舌燥，这几口白水入喉竟觉得格外清润。
沈宁玉看着他这般模样，又想起顾知舟的嘱托，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语气不自觉地比刚才软和了些：
“大人，药……可按时服了？病中耗神，于康复无益。”
说完就觉得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有些好笑。
裴琰止住咳嗽，抬眸看她，那双因生病而显得水汽氤氲的眸子带着些许疲惫，却并无往日审讯公务时的锐利。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带着几分真实的倦意：刚服过。只是没什么胃口。
这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目光扫过沈宁玉略显拘谨站着的姿态，便对裴七道：
“去厨房看看，给沈顾问备些茶点。顾先生既让她跑腿，总不好让人空着肚子回去。”
语气自然，带着一种病中之人难得的、细微的体贴，却透着超越上下级的关切。
裴七应了一声“是”，看向裴琰。
裴琰微微颔首，示意无妨，裴五就在门外。
裴七这才行礼退下。
沈宁玉连忙道：大人不必麻烦！下官送完公文就该……
坐下等吧。
裴琰打断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椅子，
顾先生让你来，不只是送公文吧？他是不是又数落我不肯安心养病了？
他这话带着点难得的、近乎调侃的意味，虽然很淡，却让沈宁玉微微一怔。
“顾先生也是担心您的身体。”
她只好依言在旁边的椅子上小心坐下，含糊地回答。
“呵，”
裴琰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点无奈和一丝极淡的纵容，
“他就是爱操心。歇了两日，已好多了。”
正说着，裴七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还有几碟精致的点心：
一碟桂花糕、一碟杏仁酥、还有一碟小巧的梅花香饼。
沈顾问，请用些茶点。
裴七将托盘放在沈宁玉旁边的茶几上。
多谢。
沈宁玉看着那点心，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沉稳。
用吧。
裴琰的声音传来，他重新阖上眼，我病中吃不得这些，厨房做了也是浪费。
这话像是在给这个懂事的小下属一个安心吃点心的理由，也像是在说服自己这仅仅是上级对下属的关照。
沈宁玉这才道谢，拿起一块梅花香饼小口吃着。
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闻窗外细微的风声和裴琰偶尔压抑的轻咳。
这种安静并不令人窒息，反而有种奇怪的平和感。
她快速吃完一块点心，又喝了几口茶，便跳下椅子道：
多谢大人款待。公文已送到，茶点也用过了，下官不便再多打扰大人静养，这就告退了。
裴琰睁开眼，看了看她，静默了一瞬。
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才缓缓点头：
嗯。回去替我跟顾先生说，他的话我记下了，让他不必再派人来。
语气中的疲惫似乎又回来了些，却依旧温和。
是，大人。您保重身体。
沈宁玉行了一礼，快步退出了书房。
裴五将她送到门口，看着这个小姑娘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飞快离开，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直到走出裴府大门，重新站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沈宁玉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回想起方才书房里短暂却不同于往常的平和，以及裴琰那双因病而显得柔和许多的眼睛，她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总算出来了。不过他生病时……好像没那么难以接近了？】
她摇摇头，甩开这莫名其妙的想法，快步离开。
而书房内，裴琰听着那轻快的脚步声远去，缓缓睁开眼。
方才那个小少女一本正经又难免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模样，让他在病中沉闷的时光里感受到一丝难得的暖意。
裴七。
属下在。
那茶……
回大人，是按您平日吩咐，用的今春的龙井。
裴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只是觉得，方才那片刻有人安静陪伴的感觉，比茶水更让他觉得舒缓。
他重新阖上眼，这一次，眉头似乎舒展了些，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